回酒店的路上,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是极为难堪的沉默。
方永新仿佛铁了心要给他一个教训,目不斜视,不发一语。
而管奕深呢,从最初的震惊与恐惧中逐渐平复,满头满脑剩下的,只有道不尽的心寒。
心寒什么,他说不清,甚至隐隐觉得只能怪自己。
方永新从未许诺过什么美好的梦境,是他自己想当然耳,过于投入,以致被人当头一棒,才终于醒悟。
浑浑噩噩地下了出租车,正朝酒店大门走去,胳膊却突然被人一扯。
回头,方永新的表情看不出波澜:“先别上楼,我有个礼物送给你,让他们留在停车场了。”
管奕深瞧着他这副冷淡的模样,嘴里发苦,话都说不出来,唯有机械点头,跟在他的身后。
该道歉吗?
可他骗不了自己,那个裴文,他真的没法当作不存在。
哪怕两个人仅仅是包养关系,但一想到方永新对自己的好也会同等复制给别人,他便满心满肺烧得难受。
如果道歉了,岂不是告诉方永新自己不介意他有其他情人。
不行,他介意,扪心自问一百次,还是介意得要命。
就这么抓心挠肝胡思乱想走了一段路,前方男人的脚步骤停,管奕深一个不注意,险些撞上后背。
“看看吧,喜欢吗?”方永新微扬下颔,仍旧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
抬头,瞳孔里映入一辆银白色的奥迪R8,车型精悍,线条流畅,崭新的外观相当亮眼。
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大概是4S店员工,见两人来了,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奉承话络绎不绝。
管奕深看着方永新接过钥匙,轻轻点头,把人打发走。
所以……他刚才吃饭的时候出去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个?
为什么不早说?
前脚把自己一通数落,后脚又立马送上豪车,这人怎么这么捉摸不透呢。
张口结舌,都不知该说谢谢还是拒绝,半晌才干巴巴地问:“什么意思?”
“我是坐飞机来菀城的,这些天和你出去玩,只能搭地铁出租,委屈你了,算是我的一个心意吧。”
方永新拉过他的手,把钥匙放在掌心,虽然表情淡淡的,措辞仍旧一如既往的好脾气:“你要是嫌规格低了,我回头再给你换。”
管奕深都糊涂了,一路脑补那么多,还以为会冷战挺长时间,现在又算怎么回事?
他究竟有没有继续生自己的气啊?
于是梗着脖子不肯接:“做销售这么赚钱?这车得有两百多万吧?我受不起。”
“还好,签一个大单的佣金,绰绰有余了。”
见他又在价格上来劲,方永新无奈地瞥一眼,眸色回溯了些温情。
“我说过,我只是想让你过得比以前好些,你也不用总想着省钱。”
话都到这份上,管奕深有底了。
方永新的态度大概就是,该训的得训,该宠的还得宠,赏罚分明。
再怎么生气,都不妨碍送礼物送惊喜。
看来,那个裴文在他心目中也没多重的地位,自己反应过度了。
胸中淤积的那口气终于纾解不少,被晾了半天的火气后知后觉地冲上来,手抽开:“我不要。”
方永新不解:“为什么?没有男人不喜欢速度和跑车。”
管奕深撇了撇嘴,并不留什么情面:“我就是那个例外,我对车没兴趣,谢谢你的好意,还是退了吧。”
说错了话,要训就训,做什么摆出那副不近人情的姿态?
搞得他又怕又难受,一下子从云端跌坠泥潭,个中落差,刺激得心脏病都快发作了。
方永新盯着他好一会儿,微垂眼睫,语气变得轻而柔和:“我都说是送给你的,哪儿有退回去的道理?”
“你不要,扔了它,砸了它,随便怎么处置,我没有异议。”
他态度一软,管奕深也硬不起来了,嘴唇翕动几番,低声道:“干嘛那么浪费……我真的没兴趣,我压根就没驾照。”
“驾照可以考,送都送了,你哪怕坐进去,摸一摸方向盘,都算不浪费我的心意。”
末尾两个字宛若投石落水,“叮咚”一声荡开涟漪。
管奕深只觉心弦颤动,抬头看进方永新的眼里,依旧是一如往常的温柔静谧。
视线转向左手边的奥迪,几缕为难的情绪一闪而逝,最终点点头,妥协道:“好吧。”
他在心底给自己鼓了半天劲,后槽牙紧咬,深吸一口气,这才坐了进去。
“磅——”一声,车门合上的瞬间,心跳猛烈加速。
二十二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把自己关进车厢里,一个人,全封闭。
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顶盖,又看了看坚固的挡风玻璃,身前的仪表盘,以及身下的全皮质座椅。
内部结构并不算狭窄,但于此刻的管奕深而言,却仿佛上下左右无不逼仄,死死压迫着每一根神经。
他不愿意在方永新跟前露怯,尽管呼吸开始急促,指尖也微不可察地颤抖,连试了几次才顺利扣上安全带。
双手勉强把住方向盘,对于一个普通男人而言,这样好的车,近距离接触,脑海里浮现的必然是些激情狂飙的画面。
但管奕深不同。
他绷着下巴,瞳孔止不住扩散,嘴唇发白。
死都不愿意承认,从坐进这辆车的第一秒,整个人的全部意识,就被拉回了十岁那年,那噩梦般的一天。
祁梁哲为了从妈妈手里勒索到钱财,强行把他从家里掳走,关进那辆破旧的二手车。
也正是那一次,妈妈阻拦失败,不仅没能抢回他,还被车门夹断指关节,再也弹不了钢琴。
祁梁哲开着车直奔赌场,怕他碍事又怕他跑,索性锁在后座,方便自己玩得舒心。
正值八月酷暑,四十度的高温天,没水没空调,阳光暴晒下来,狭窄的空间活像个大蒸笼。
管奕深被关了足有三小时,等好心路人报警把他救出来,已经只有出气没进气了。
十几年过去,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彼时哭喊着,尖叫着,拼命拍打车窗试图自救的自己,到底有多么绝望。
记忆宛如潮水袭来,毫不留情地冲刷血管。
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哆嗦,浑身如坠冰窟。
他以为自己好歹能维持表面平静,直至坐进这辆车,才醒悟一切不过一厢情愿而已。
仅存的理智告诉大脑该立刻离开,然而脚下却仿若生了根般扎在原地,半步也挪不动。
熟悉的窒息感扼住咽喉,脸色难看到极点。
强撑着解了安全带,伸向门把手的胳膊抖似筛糠。
却在此时,副驾驶的门突然拉开,眼前一花,被拥进一个炽热有力的怀抱。
“我一直好奇,为什么你和我坐车的时候永远都要开窗。”
“你害怕,对吧?”
虽是疑问句,口气却十分笃定。
两个人贴得这样近,于是左胸口剧烈的起伏,身体掩不住战栗的幅度,再无阻隔地传递过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否则,我也不会自作主张……”
话倒末尾径自低落,汇成愧疚的一声轻叹。
“在我面前,何必还要逞强?”
熟悉而沉稳的气息将周身包裹,鼻腔萦绕着淡淡的薄荷香,情绪竟奇异地一点点归于平静。
管奕深不愿承认的是,仅仅被这么简单地抱着,潜意识里便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听出了话中关切,胸腔酸酸涨涨,那把无名火反而再度蹿起。
嗤笑一声,赌气道:“你为了个裴文就把我冷落那么半天,我不逞强,还指望你保护?”
方永新清隽的眉皱起:“怎么又扯到裴文了?”
“难道我说错了?连问一句你们什么关系都不行,是你不肯说,还是根本就不能告诉我。”
对自己再好又有什么用?只要稍越雷池半步,立马换来冷言冷语。
毕竟情人就该有情人的觉悟,呵。
越想越窝火,便欲推开怀抱一个人下车。
方永新头疼地闭了闭眼,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模样:“没什么不能告诉的,我和他,除了上下级以外没有任何关系,满意了吗?”
管奕深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眸底掠过喜色。
他知道方永新的性格,言出必行,既然盖章没有任何关系,必然不是哄人的把戏。
但……就这么把事揭过去,会不会显得态度不够坚定?
于是他继续推拒,想要将自己从温柔乡里摘出来,深陷其中,脑子总是保持不了清醒。
方永新拗不过,只得松开胳膊。
管奕深怕自己多看一眼又动摇,扭头就要走。
下一秒脸却被人捧住,不容抗拒的唇瓣紧紧贴附上来。
温柔织成网,滚烫的呼吸打在鼻翼上,几乎把人的骨头都亲软。
想动手推离,怎奈万般不愿遇着绕指柔情,便融化殆尽。
一吻毕,方永新寸寸撤离,再接着将他搂进怀里。
这回,管奕深没了挣扎的力气。
“我不是故意冷落你,只是不喜欢你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胡乱猜忌。”
修长而温热的指节于发隙缓缓摩挲,清冽嗓音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你跟了我,我对你好,不就够了吗?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白白伤了感情。”
管奕深迷茫地陷在他的臂弯中,睁大眼睛,开始自我怀疑。
是这样吗?
是自己没有界限感,过分较真,才惹他不快?
“我向你保证,从始至终只会有你一个人,现在,你能放心了吗?”
这句明白确切的承诺委实出乎意料,心跳霎时澎湃,管奕深一下子抬起头来:“你说真的?”
方永新微微一笑,又是那含蓄勾人的情调,毫不迟疑:“当然。”
管奕深不知此刻该摆出怎样的表情,血管里仿佛流过潺潺暖意,嘴角忍不住要掀起。
既然都肯如此表态了……
好吧,如果这才是方永新认可的相处模式,他愿意改变自己。
他本就不是矫情性格,再说,长得这么细皮嫩肉的,真是多看两眼就舍不得发脾气。
心头的阴翳被三两句轻轻拂去,思维又活泛起来,瞅准那两瓣嫣红的唇,重重亲了一口。
然后,换他抱住方永新的腰:“我知道了,我以后都会注意。”
“你也要说话算话啊,不然我还跟你生气。”
方永新回拥住他,在发顶落下一吻,酝酿着无声的宠溺。
目光抬起落向车窗外时,却纵过一闪而逝的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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