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谈懿幼时并不受宠。
事实上, 这座皇宫里,并没有所谓受宠的皇子和妃嫔。对瑾帝而言,他们大约还不如园林里的一株花木。
但有个人却是例外
他却不是宫里的人, 而是裴太傅的孙儿,裴家三郎。
那人虽不是皇子, 却可以在宫中来去自如, 却唯一能让瑾帝放下手里的园林图纸的人。
虽然没有瑾帝的插手,但这宫里还是分三六九等的。没有帝王的偏爱,这等级当然纯以势力划分。于是母家是大将军的三皇子、母家是丞相的大皇子,便成了这皇宫里,除了皇帝最贵重的人。
而李谈懿的母妃, 作为一个四品官员的女儿, 在这遍地贵人的宫里, 一点也不起眼。但她既能晋升妃位,自然也有些不同的。
有一段时日, 林妃甚得帝王专宠, 连他醉心的园林都能放下,甚至许多人以为瑾帝就此转了性。但那段新鲜感过去,林妃又有了孕事, 不得近前伺候,她毫无疑问地被抛下了。
这宫里就是这样, 大家都没有的东西, 自然无所谓,但偏偏你却得了一点也不意外,林妃失宠后的日子过得甚是艰难。
她将这一切归咎于这突来的儿子身上。
“要不是你”
“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
“去死啊去死”
李谈懿有记忆以来, 打骂是家常便饭。
有时候那个女人也会抱着他哭, 哽咽的说“对不起, 娘亲不是有意的。”
小小的李谈懿只是睁着一双眼,空洞的眸子里,什么都映不入。
很快,那女人就会尖叫着要把他推开,“怪物你这个怪物”
林妃的地位不妙,李谈懿的处境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有时候林妃实在打得很了,他会从那座宫殿跑出来。
但仍要避着那群兄弟姐妹他们从不吝于对这个同父异母的的弟弟表达恶意。
直到那一日他的藏身之所被人发现了。
遮蔽身形的叶子被人拨开,外来的光亮照得李谈懿忍不住眯了眼,同那光亮一起出现的,还有一张极精致漂亮的少年人的脸。
对方也惊愕于这里竟然藏着一个人,“你”
李谈懿眼睛受不了突来的光亮,被刺激地往下淌着泪水。
见他这模样,对方的声音突然就软了下来,那是他从没听过的温柔语气,“别哭啊。”
一同递过来的,还有一方泛着淡淡清雅香气的手帕。
李谈懿只警惕地看着他,并没有接。
对方似是无奈,手又伸得近了些,然后被李谈懿狠狠咬住。
李谈懿咬住之后便闭了眼,准备迎接下来的毒打,或许还夹杂着“小兔崽子”、“小畜生”之类的谩骂他早就习惯了,不管是来自母亲、还是兄姐
但是没有
另一只手轻柔地落在他的发上,顺了两下后,又维持着这个被咬着一只手腕别扭的姿势,一点点擦掉了脸上的泪痕污渍。
李谈懿不知何时松了口,直愣愣地看着他。
对方把这张脏污的脸擦干净后,也讶异了一瞬,“可真像”
不知在感慨什么。
白穆野外捕捉了个小崽子,没想到竟然完成了“主线任务5结识主角受”
哎嘿
第二次遇见。
李谈懿刚因为冲撞了五公主,被她的侍从教训了一顿。跑得时候不慎撞到鼻骨,连带着眼睛酸得簌簌往下落泪。
李谈懿知道这五姐的手段,落到她手里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像小兽一般闷头往前冲,经过荷花池时,却被石阶上的水滑蹭了一下,险些滚落池中。
这次躲不过了
他认命一样闭上眼。
可千钧一发之际,却被人拉住了。
“怎么又哭了”
那道温柔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明明只听过一次,李谈懿却一下子就分辨出来。
是那天那个怪人
还不等李谈懿有什么反应,就听见后面一声娇喝
“给本公主站住”
李谈懿心里那奇怪的感觉,他登时就要再跑,却被人按着肩压住了,他急得挣扎,又咬住了那人的手臂。
那人却依旧没有怒色,甚至拍了拍他的背,似是安抚。
李谈懿再次听见了他的声音,温温润润的,“见过五公主。”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见,刚才还怒发冲冠、一脸狠色的五姐,像是在一瞬间变了一张脸似的,眨眼的功夫就成了平素在宴会上明艳大气的模样。
面上还覆了一层薄红,或许是因为刚才急促的奔跑。
李谈懿警惕,她以前明明追他跑过好几个宫殿都没有累到喘气儿。
只听五公主细声细气的道“裴家哥哥真是客气了,怎地跟絮儿还这般见外”
两人寒暄了几句,直到那人身旁的小太监忍不住小声提醒了那少年一句什么。
一向跋扈的五公主竟也有看人眼色的一天,她见状忙道“父皇还在温霖宫等裴哥哥罢哥哥快去,莫要因为絮儿耽误了”
那人依旧温声告别,走前还揉了揉李谈懿的发,笑道“说起来林妃娘娘亦算是我的表姨,母亲在世时,常同我提起倒是我这为人子者不孝,数年来,竟未去拜访一次还望阿懿回去替我求求情,待我上门时,不要把我打出来了才好”
少年说话时,李谈懿只觉得另一道阴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以为少年走后,自己又要被五公主教训一顿。
但是没有,五公主只是狠狠的剜了他一眼,狠道“只会哭罢了。”
李谈懿怔愣。
哭
他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水迹。
想到初见那天,少年突然软下来的语气原来是因为哭了吗
白穆
不,只是因为主角受的身份暴露了而已。
再之后,第三次、第四次
李谈懿遇见那人的频率突然变高了,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验证了这个想法。
白穆主角受真是个小可怜,每次碰见都在被欺负。
那早就冰冷一片的心底终于多出了一点点暖来
真好
有人护着的感觉,真好。
但是,紧接着一盆冰水便兜头浇下
假的、都是假的
那些柔软的、温和的表象都是假的
李谈懿轻柔地抚着怀里小兔子的皮毛。
这是十二皇子的爱宠,前段时日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触怒了主人,被扔了出来。
今日两人碰见的时候,那兔子的后腿不知怎么断了,两人一起包扎了伤口,准备过几日送到猫狗局去。
因为怕再随意移动加重伤势,暂时便放在李谈懿这里养着。
李谈懿的手一下一下地顺过那柔软的皮毛,眼神却越来越冷,手下的动作也越来越重。
那兔子似乎察觉了危险,未受伤的腿猝然蹬了一下,却并没有成功逃脱。
李谈懿拎着那长耳,把兔子提起来,和那双猩红的眼对视,那畜生眼珠转动,似有泪光闪烁。
可怜见的
李谈懿不由恍惚了一下,那人眼中,他也是这般吗所以才对他这么好。
下一刻,他的眼神却骤然阴冷下来。
他又想起了那些往事
那个年幼的孩子被几个少年联手压着,口鼻间尽是雪白的毛发。
“舔给本殿下舔”
“穷讲究什么本殿下的雪团可比你金贵多了,平时吃食什么不是精挑细选”
“就是它拉出来的,都比你那些猪食好多了”
“这可是本殿下赏你的不识好歹是吧”
“给我摁住了”
嘈杂的混乱、满怀恶意的言语、还有那些刺耳的嘲笑
李谈懿脸上神色一点点变成一种渗人的空洞,另手缓缓伸向前。
“嘎嘣”一声,捏断颈骨似乎被打折腿骨还要容易些
“兄长它、它呜呜呜睡了一觉、我就睡了一觉雪团儿怎么、怎么”
年长些的少年将哭得抽噎的男孩揽入怀中,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轻声细语的安慰着。
可那本该哭得哀戚的男孩,这会儿却在少年怀里微微抬起。
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偏着头,面无表情的注视着那具兔子的尸体。
那脑袋软塌塌地折在一边,只要稍微凑近些就能发现不对那根本不是什么伤势过重,而是被人生生捏断了颈骨
那你会如何呢会怀疑、会失望吧
还是依旧会护着我
他抱拥着那少年往前,脸上的神色变成一种奇异的期待凑近些,再凑近些告诉我,你的答案是什么
可仅有一步之遥时,李谈懿却突然后悔了,他死死抓住了白穆,声音短促尖锐,“不别过去”
白穆
这小孩儿,还挺难搞。
他连忙使眼色,让内侍们把那小兔子尸体处理了死都死了,还不让兔入土为安,搁这儿留着吓唬小孩呢
好不容易把吓坏了的小屁孩安抚睡了,白穆精疲力竭地往外走,跟着来的墨砚鬼鬼祟祟的偷瞄了一圈,“主子,上次张婶做的那麻辣兔头”
他暗示地哧溜了口口水。
白穆
他当然听出了自家小厮的未尽之言,一时嘴角抽搐,“后厨养了那么些只,你非盯住了这个”
人小孩死了宠物都够难受了,这小厮还惦记着吃。
墨砚知道这事没门儿了,颇遗憾的叹气,小声道“那能一样吗”
这么金贵养出来的兔子,肉质肯定鲜嫩,十二皇子都不要了,还不许他们打打牙祭。
白穆“在那嘀嘀咕咕些什么呢快跟上”
故意弄丢他送的生辰礼、装作莽莽撞撞打碎了御前的杯碟、在他面前教训下人
李谈懿一步步地试探,但却总在最后关头生出悔意,又狼狈遮掩。
可那人却总是那般从容温和。
李谈懿有时甚至怀疑,自己那阴暗的本质,他都知晓了但他却仍没有把他抛下。
他会板起脸来教训他、会告诉他什么是错的、会纠正他礼仪、管教他功课
像父亲,也像兄长。
这宫里从来没有绝对的秘密,任谁也不会防备一个孩子。
特别是,这孩子身份足够高,大多数地方可以来去自如;存在感又足够薄弱,许多人不曾把他放在眼里
那些窃窃的嚼舌根私语都落入了一双耳朵里
“珺水阁的那个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还不是因为与当年中宫那位长得像”
“想当年先皇后那可真是天造地设”
“”
“只可叹,没能生下来”
“我可听说活下来了送去外边养”
“谁家”
“常进宫那位,你不觉得那眉眼和陛下像极了”
“”
宫人们零零碎碎的议论在脑海中拼凑,李谈懿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秘密。
因为是兄长、因为是血亲所以才对他如此之好吗
那其他人其他人也是一样吗
不要做“皇兄”,只当我一个人的“兄长”,可好
他那日并未说实话。
并不是兄长拒绝了父皇,而是从头到尾,他什么都不知道。
“兄长”的血亲,只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他的好父皇,已经有了那么多儿子,为什么要夺走他的“兄长”呢
这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便够了
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才是真正的血脉相连。
所以
李谈懿嘴里的鲜血大口大口地呕出,从一开始刺目的红色,变成一种深沉的黑。
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几乎有些疯癫
你最后还是救了我你还是选择站在我这边是不是
果然,“兄长”从来不会抛下他。
李谈懿唇边的笑容扩大,眼神却渐渐涣散开
只是
我想你了我想去见见你
这次,你还会原谅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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