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渭与春天从石盘城走后,陆明月收到来信,一封寄给她,一封给长留,这才知两人已经往伊吾而去。
长留仔细把信纸折成方方正正的模样,向陆明月作揖道:“以后有劳陆娘娘照顾。”
陆明月牵住他的手,极其温柔:“好孩子,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陆娘娘和嘉言都是你自己的亲人。”
嘉言在旁边低头做小弹弓,头也不抬:”还有广叔叔,也是长留的亲叔叔咧。”
陆明月抿唇,没有说话。
在陆明月收到李渭信的次日,曹得宁带着一位白面美须、青绸长衫的中年男子登门拜访。
男子自称王涪,是甘州的茶行掮客,寒暄后,首问李渭的消息,后问起去岁冬在李家养伤的姑娘。
来人显然已去过瞎子巷,探问过李家邻里,李家已门户紧闭,李渭追着春天离去,长留被陆明月接走,赵大娘和仙仙回了乡下。
“这位姑娘,乃是在下一位故友的女儿,只是多年没有联系,断了音讯。此番得知消息欣然往李家寻亲,却不想人去楼空,不知所踪。"
陆明月道:“很是不巧,他两人已一同出玉门关,李渭追寻春天姑娘往伊吾去寻人,说是两三个月就要回来的。”
王涪得了准信,拊掌叹息。传书禀明靖王后,追着两人踪迹,往玉门而去。
待来客离去,长留从屋内出来,问道:“这位伯伯是来寻春天姐姐的么?”
陆明月点点头:“许是你春天姐姐的叔伯寻来了。”
她想着春天的身世不简单,刚来的这位王涪,衣物虽是简单,可都是上等料子,足下踩的是双绵软靴履,款式外边难寻,像是大内造办。
午间陆明月在厨房揉面做汤饼,南方喜食稻米,她做的一手好南菜,但嘉言和长留都喜面食,这汤饼手艺是来河西后才学的。
李娘子去后,她对长留分外怜爱,这阵子为解长留忧思,变着法子哄他高兴,让他多吃些饭食。前日赫连广在野外捕到几只野兔,起早已经处理干净,陆明月烧水扔入锅中煮熟,再捞起切块用香油爆炒,正烟熏火燎、面色红烫之际,身后水缸哗啦声响,身边闪过一个黑影,赫连广已坐于灶下,默默的撩动灶间柴禾。
她顷刻间手一顿。
近日他早出晚归,在家时候很少,陆明月又故意躲避,虽同处一个屋檐下,但两人见面次数寥寥无几。这时锅中香气已扑面而来,陆明月来不及多想,入少许盐葱,原汤滚入沸煮,再撒入汤饼,沸后出锅。
这个做法学自河西,祁连一脉城郭胡汉混居,居民皆爱食野味,不爱河鲜,嘉言和长留也很喜欢,每人都能吃两大碗。
赫连广起身去拿碗递她,她身高只到他肩头,默默的低着头,知道他挨着她很近,烟气饭香中尤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蓬勃的、莽撞的男人气息,让她心底发烫发抖,想逃,又无处可逃。
两人已然有了私情,却又仍隔着厚厚的一层冰,捅不破也敲不开。陆明月再如何厌烦也躲避不开他,这个家还靠他庇佑着,这个世道,一个无亲无故的寡妇带着孩子,太难了。
距她锦绣深闺的年岁已经近二十载了,她从一个江南闺阁少女已变成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但奇怪的是,无论多卑微屈苦,总想着要活下去。
“过几日我去鹰窝沟,兴许要待上十天半月,你和两个孩子在家,我有些不放心。”他道,“你要不要随我...去山中住几日。我在那个有个山棚,是我小时候住过的,虽然有些简陋,收拾出来倒也能住人。”
她内心一愣,顷刻摇摇头,不由自主冷淡道:“不去。”
赫连广将兔盘汤饼端上食盘,知晓她会这般说,慢声道:“我和李渭已商量好,先把西行的营生停了。打算去鹰窝沟开造马场,前阵子牧监司批文已经下来。往后选购良驹,开山造场就要忙碌起来,在家呆的日子也要少了。”
“你若抵触我们羌人的传统,那我按照你们汉人的习俗来,纳采下聘,明媒正娶把你迎进门,明月,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要去捉她的手,还未触及,陆明月的双手宛若被烫缩回袖中,院里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她连忙迎了出去,慌乱喊道:“嘉言、长留,吃饭了。”
次日天未亮,陆明月辗转难眠,欲披衣而起,听见院中极轻脚步马嘶。良久起身,院中已空无一人,晨光熹微,熏风软绵。
很多年前,她听丈夫赫连伯说,他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弟弟。兄弟两人辗转被卖过很多次,后来被一个贩绸布的汉人买下,新主人□□为乐,因一点小错,常将兄弟两人吊挂在梁上抽打,兄弟两人奋起将主人杀亡,哥哥赫连伯进了垦荒营,弟弟赫连广连夜逃走,自此失去联系。
赫连伯说起自家弟弟,神色自豪,常赞赫连广聪明厉害,骑行射猎都十分出色。
嘉言晨起后,听闻赫连广又出门而去,怏怏不乐,站在门前抱怨说:“广叔叔每次都这样,临行前都悄悄离去,都不带上我。”
“昨日功课温习了吗?你怎么成天就知道出门玩耍,不能放点心思在课业上么?”陆明月曲指敲敲他的小脑瓜子,“去跟长留一起念书去。”
赫连广这次走的颇久,周怀远和驼队的几个年轻后生来送过几回柴米,被经常上门来取绣品的一个老妈妈撞见,问道:“陆娘子,怎许久不见你家叔叔,是又出去走商了么?”
陆明月倒了盏菊花茶,将近日的绣品都拾掇出来,回道:“蒋妈妈喝茶。”许久又道:“他出门去了。”
蒋妈妈有门道,消息广,走街串巷揽些绣活外,还兼帮人牵线搭桥,赚些保媒钱。此次见人不在,乍舌道:“娘子这个叔叔,倒是生的魁梧英武,我看年岁不小,可有什么中意的姑娘不曾。”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蒋妈妈若认识好的女郎,也可帮着撮合撮合。”
蒋妈妈呵呵一笑:“好说,好说。”河西一带胡汉杂居,虽是汉尊胡卑,但汉化的胡人不少,有些腰缠万贯的胡商上也喜欢找汉人做亲。但民间替胡人做媒的倒不多见。
又将陆明月秀的帕子抖开细看,啧啧称赞:“上次央你绣的那几条汗巾,主家看了连连说好,另说要做几身袍子。我心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当下索了身量尺寸,谁想着,这是要做见贵客的大衣裳,急着用,主家的意思,竟是要请绣娘上门细细量尺寸,捡着合身的做。”又陪笑道,“茶水钱和软轿钱,主家这些都给赏,你看...."
陆明月停下手中的针,瞥了眼蒋婆子,笑道:“蒋妈妈跟我相熟这许久,您是知道的,我是向来不出门,也不见外男的,这些您老人家是忘了么?”
蒋妈妈有些讪讪的:“这倒是桩好买卖,老身实在推脱不过。”
“家中事情多,我又带着两个孩子,实在是脱不开身出门。若是真看中我的绣活,烦请妈妈去央说央说,直接将尺寸样式写明,我照着做也是一样的。”
蒋妈妈见她推脱,只得打住这个心思:“那我再去问问主家的意思,但...这主家出手阔绰,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买卖。”
陆明月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隔日蒋妈妈又上门,总归是不死心,送来了几匹缎子和身量尺寸,是个高瘦男子的身量,订金颇丰。
陆明月虽有些无奈,但这种事情常有,寡妇门前事情总是要多些,避无可避,只得小心应对,日夜不歇连着做了七八日,将衣裳做好,唤蒋婆子上门来取走。
蒋妈妈坐下喝了一盏茶,走前再三问陆明月:“陆娘子...这么好的人,你就不考虑考虑?这...这真是难能遇上的,你去打听打听人品、相貌,真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不瞒蒋妈妈,我非土生土长的河西人,近来有打算回南边老家去的打算。怕是在这甘州城也住不了多少时日,不是我不晓好赖,拂您的一番美意,实乃是不凑巧,没这缘分...”
赫连广回来那日,正撞上了蒋妈妈过来结算工钱,陆明月正送人出门,赫连广从巷口背着褡裢归来,冷不防两人一撞见,陆明月失了言语,泛红的脸颊当下变了颜色,退回了屋内。
蒋妈妈一见赫连广衣裳落拓,满腮浓胡,甚是吓人,佯装咳嗽,侧身躲过。
长留和嘉言见广叔叔回来,俱是乐不可支,嘉言解开包袱,是一包紫艳艳的野果子和生肉,当下大喊:“广叔,你去山里玩又不带上我。“
赫连广把嘉言从腿上扯开:“带你去山里,你还回得来么?早跟一匹野马一样跑没影。”
一大两小热热闹闹的往马厩走去,赫连广抬眼见陆明月在耳房收拾茶具,窗下泼了几朵泡过的菊花茶,低声问两个孩子:“这个蒋婆子,无事来家闲聊?”
“好像是给娘送做衣裳的钱来的。从早起就来了,说了一大箩筐的话。“长留不甚在意的撇撇嘴。
“他们都说什么了?”赫连广蹙眉问。
“还不就是那些,做衣裳,绣花,料子啥啥的,听的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蒋婆婆给陆娘娘做媒,被陆娘娘拒绝了。”长留摆摆手,一板一眼道。
“什么?!”嘉言吓一大跳,嗓子都吓破了。
赫连广眼里满是阴沉。
长留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叔侄,不知当将不当讲,见两人几乎要吃人的目光,捋了捋两个女人弯弯绕绕的话语:“城北有个开铺子的商人前几年妻子死了,想再娶个贤惠持家的新妇,看中了陆娘娘的绣活,托蒋婆婆来说媒,蒋婆婆说了许多话,陆娘娘推辞说要回南边老家去,拒了蒋婆婆。蒋婆婆没法子,只能走了。“
“回去...”
赫连广握紧拳头,面色都凝固起来。
嘉言哎哟了一声:“吓死我了,我以为我娘要嫁人。”
夜里陆明月从浴房沐浴出来,甫开房门,见赫连广抱胸立于一侧,脸色很是冷淡。
她脚步一滞,就要往房里缩去,急急闭门,却被赫连广一手推门而入,反手锁于浴房内。
浴房内水雾尤且蒸腾,她身体发抖,压低声音,强自镇定:“赫连广,你疯了。“
他眼神十分热烈尖锐,淡声道:“孩子们都睡了,他们听不见。”
此夜夜色寂静,弯月如勾,星子暗淡,浴桶里有水声扑腾,水雾氤氲,有女子破碎凌乱的声音,男子的声音凌驾于这之上:“下次那个蒋婆子再敢登门,我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又说:“嗯...你什么时候起了回姑苏的念头...是躲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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