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绩接过名帖两手微微发抖,念着‘杜蘅’二字摩挲半日。他本是个不敬神鬼的,听了杜若言语,便不去庙里寻卜卦僧问姻缘,只自说自话上上大吉。
媒人吃了他惊吓,想到那日撞上杜家二娘原是凑巧,又不是自家领出来见的,便不肯以实情相告,成心叫他吃个哑巴亏,遂掩过此节,问明他愿以铜钱百贯为聘,暗暗咋舌,又听他买了杜家紧邻的宅院,不由暗恨贪图小利得罪了阔客。
柳绩不知底细,只盯着媒人再跑一趟杜家约定日子。下回便是‘纳征’,男家送聘礼到女家,待收下,婚事便钉牢。
媒人点头如捣蒜,只说万无一失。柳绩方肯收下荷包。
他心愿得偿,心境骤然开阔,眼见小院破旧,孤儿寡母实难度日,便从荷包中挑了两片金叶子扔在地上,狠声责怪。
“某虽然家事破落,究竟不曾悭吝,冰人何必暗地里龌龊鬼祟,欺某年少无知。”
媒人绞着手直叹气,好好一朵金莲花簪,转眼只剩半副耳钉。
过得两日,媒人循例上门,韦氏听说百贯聘礼之数,眉头微微蹙起,抬眼饶有兴味的瞧着媒人。
“柳家小郎单门立户的,倒颇善储蓄。冰人可看走了眼?”
这话简直说到媒人心坎儿里,她忙凑到韦氏跟前。
“老身走本行也有二十多年,不是夸口,当年太平公主下降薛家,还是老身那个死鬼家先夫上门说和的呢!公主貌美,驸马少年英气,何等般配夫妻。只可惜驸马走得早。”
薛绍的生母是高宗李治一母所出的城阳公主,他与太平公主份属表兄妹,孩提已经相识,何须冰人奔走说。
韦氏懒得驳斥,只笑着点头。
“不想竟在小柳郎身上翻了船。延寿坊的宅院,老身算着少说也要三四百贯!”
“许是胡商们豪奢,打点则个。”
媒人在柳绩手上吃了亏,憋着满肚子牢骚,一时忘了媒人本该立场居中,撇下茶碗同韦氏八卦起来。
“孝敬钱自然是有,可那得大家伙儿分。参军上头还有将军、长史,他能分到多少。”
两人算了半天不得要领。
韦氏约略有些怀疑,拿手帕掩了嘴,“大约还是祖上积财。十多年前我家郎君也曾在万年县谋事,与小郎君的祖父有数面之缘。”
“哎呀,竟有这等奇事,所以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呢!”媒人拍着大腿奉承。
杜家便应了三月初五‘纳征’,柳绩自去置办婚服宴席不提。
杜蘅听说柳绩肯出百贯聘礼,又置办下隔壁宅院,高兴得合不拢嘴,又怕被人看轻,越发不肯出房门,无事只捧着婚服依依叹息‘终身有靠’。
待海桐听房妈妈吹嘘柳家家底肥厚,忙奔了来告诉,却见杜若恹恹的好似生了病。
这边韦氏送走了媒人,回来侧卧在胡床上,揉着胸口闷头思索许久,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刚巧莲叶走来。
“荣喜道要告半日假,元娘子去苏家未归,荣喜在外头等大娘子示下。”
“应了就是,叫寿喜替他半日。”
莲叶答应了要去,韦氏忽然灵光一闪,伸手拦道,“且慢,你叫荣喜进来,我有话问他。”
莲叶满心狐疑唤了荣喜进来,抬着脸要听不听的,韦氏却叫她出去候着。
莲叶自谓在这家里地位不同于寻常奴婢,在外头兜了半圈,轻手轻脚摸回来,躲在窗下偷听。
荣喜皱着眉头回忆。
“是,那日二娘子要出门去探……探什么王妃。刚巧大姑爷头回上门,撞个正着。当时媒人已来了,大娘子在正堂陪着说话的。”
“大姑爷与二娘子可说了什么?”
荣喜便有些为难,支吾了两句。
“你如实说来,自然有你的好处。”
荣喜尚未答话,门外的莲叶眼底骤然一沉,心道难道杜若与小柳郎竟惹出了什么首尾不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真有这一出,瞧她元娘子还有什么面目在自己跟前摇头摆尾?!莲叶心中划过一丝窃喜,把耳朵紧紧贴在窗纱上。
不想荣喜想了半天,干巴巴地道,“也没什么呀,二娘子说这里就是杜宅,大姑爷便进来了。”
韦氏心头一松,开钱匣子取了一吊钱,挥手道,“你去吧。”
荣喜抓抓耳朵站着没动。
“对了,后头大姑爷要走,又碰见郎主与二娘子一道回来,在门口郎主问了大姑爷几句话。二娘子旁边站着没吭声。”
韦氏颓然往后一倒,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转眼二月初八,春雨如丝,洗的满城碧绿轻透。
杜有邻休沐,坐在家中读《子安诗选》,忽然想起前日同僚说有波斯商人远道而来,贩了极难得的珠宝首饰在西市叫卖,便丢下书去瞧货色。果然华丽贵重非比寻常。他看了满意,令福喜回来拿钱。
杜若正坐在房里描红,便问,“阿耶要多少?”
“三十贯。”
杜若听得恼怒,家里统共剩下不足四十贯,他还想往无底洞里填多少。只是这当口儿嚷开了,行事终究不便,她便自袖了账本来寻韦氏。
西跨院里烟气氤氲,阿娘果然又盘腿坐在塌上念经,莲叶不在身边。
听她说了因果,韦氏连坐姿都没有变,淡淡道,“郎君总说你聪慧,我却觉得你是天生的牛心古怪,最会钻牛角尖。”
杜若翻了翻眼皮,不耐烦道,“阿娘又扯到哪里去。”
韦氏打量了她几眼,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好整以暇的神情仿佛猫儿戏弄老鼠。
“你已打定主意要做柳家妇,还管杜家钱财作甚?花便花了,戴身上好看。”
此话一出,杜若直如头顶上打了个焦雷,正正劈中天灵盖上,疼得她稀里哗啦直犯糊涂。
这桩事她没对任何人说过,就连跟海桐也没提起一个字,阿娘怎么会知道?
正月十六那晚柳绩来的突然,动作又轻巧,一起一落鸦没鹊静的,正院里尚且不知,何况阿娘住在西跨院。
修佛的人当真能通鬼神?
杜若疑怒交加,战战兢兢地向后退了半步,但见韦氏不闻不动,仍是半闭着眼厌世模样。
杜若气恼不堪,只恨自己挖空心思,还是事事都被她料中。
她咽下一口唾沫,强笑道,“阿娘说的什么,女儿不明白。”
韦氏轻轻一哂,向前探身,似猛虎伸出利爪,直直逼视她双目,口气骤然冷下来,一字一句刮在她心尖儿上。
“我知道你的主意,只要蘅儿肯让你,你便要夺了她的夫婿,是不是?”
最后这句诘问是吊着嗓子逼出来的,尖刻犀利,直冲房梁,吓得杜若呼吸一顿,心都拧起来了。
杜若受惊吓的样子很像猫儿,脊背僵硬拱起,双全握紧,毛发皆立。
韦氏满意于震慑效果,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摆,重新盘好腿,举止几乎是风度翩翩。
“阿娘何必如此?”
杜若的气性被挑起来,咬着后槽牙问。
其实杜若尚未决定要不要开口求阿姐相让,还是先斩后奏连她一起隐瞒,可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高高昂起下巴,硬着脖子反击。
“阿姐贤良淑德,日后必得良配——再说男女婚配,总要双方都满意才好。”
这话说的有些不客气,可是韦氏反而收了气势,徐徐以对。
“嗯,你见过柳家郎君,知他有意,只道略使些手腕,他便肯改聘你。”
“对呀——”
杜若理直气壮地接上。
“柳家郎君聘的是杜家女,并未指明要元娘还是二娘!”
“若儿打的好巧算盘!算计起自家人来。”
韦氏佯装怒意,提高声量叱道。
不想杜若寸步不让,厉声应道,“阿娘也打的好巧主意!叫女儿经手办理阿姐的婚事,好叫女儿看清,杜家女出嫁,如非姿容出色,便只能嫁到柳家这般家计艰难的。即便苏家殷勤备至,所图不过女儿容貌,实非良配。好叫女儿知难而退,乖乖去应选!”
韦氏一愣,不禁笑了起来,目光中满是欣赏赞叹。
“然也。以咱们家的门第,莫说亲王府上,即便是嫁去区区宗正寺少卿家也只得做小。似苏家那般,说得好听,比你阿耶高出一级,乃是五品。可苏家并非世族,底子薄,哪里支应得起两个儿子都走仕途?小柳郎的阿耶便是这般耽搁下来的,至于你阿耶,若不是你大伯父文不成武不就,孤身出去闯荡,家里田地银钱哪里供得起你阿耶熬忍在万年县衙?”
杜若大瞪着眼睛掂量这话里的分量。
韦氏轻蔑地续道,“你果然愿意嫁个宁肯借贷典当也要讨你欢心的莽夫,一辈子跟在他身后描补弥缝,阿娘并不拦你。”
“什么借贷典当?”杜若满头雾水,懵然反问。
韦氏笑了声,避而不答,反讲起积年往事。
“柳绩的祖父是在任上贫病而亡的,连带一家四口无落脚之地。当年他家也曾求告至同僚跟前,众人凑了五匹素绢,在道政坊赁了客栈的两间下房。听闻过不多久他爷娘便相继离世,子女流散在外。郎君当时目睹柳家惨况,这才生出攀附权贵之心,这些年费心用力,四处钻营门路,好容易抱住王郎官大腿。”
桌上青玉狮子小香炉不过巴掌大,雕的细致玲珑,韦氏拿起来向杂物碟子里磕了磕香灰,重又燃起安息香。
“小柳郎也算能干了,孤苦伶仃一对儿女,十多年艰难挣扎,竟也有了出身,你当他为什么求娶杜家女?”
杜若脸上不禁露出惊异之色。
原本以为柳绩是寻常五六品官家子弟,借恩荫出仕的,就好比苏郎官当初,家事虽单薄,但也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再没料到他人前洒脱身姿,背后还有这段身世坎坷。
杜若想追问‘借贷典当’之事,又恼恨韦氏脸上嘲弄的神情,便不肯顺着她的思路提问,只垂头细想眼下,便明白过来。
“柳郎为前途计,当娶世家出身,又能持家守财的贤惠娘子,勤勤恳恳积累钱财,说不定往后能借助姻亲之力,寻到出头机会。至于我,就算他今日被美色迷惑,往后也会嫌弃我华而不实,不能当门立户,助他一臂之力。”
韦氏看向杜若的目光中露出赞许。
“你果然较蘅儿伶俐,眼光长远,为娘这番苦心不曾白费。”
“苦心?阿娘以为女儿知晓柳家穷困便会转圜心意?难道阿娘认定女儿贪图富贵享乐吗?”
杜若气的热泪满面,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房内轻烟袅罗,韦氏长眉舒展,眼眸宁静,似庙中泥塑金身大菩萨,俯视世间百态,无嗔无痴。
“阿娘倒不是认定你虚荣,只是事实摆在眼前,小柳郎于你并非良配,于蘅儿,却是极相宜的。蘅儿不像你,她肯吃苦,也守得住。你在族学里开了眼界,不到富贵丛中拼一把力气,终是憾事。且不说别的,就品香试茶、春游夜宴之举,寻常官家子弟,可都供应不起你。”
韦氏冷漠地看着她。
“你指望小柳郎每日巡完街市,满身臭汗,不大口喝酒吃肉,反与你品茗夜谈,纵论风流吗?”
“我就是情愿嫁个鲁莽不文的汉子,那又如何??”
杜若微微颤抖,仍是不肯,清亮幽深的眸子满含怨懑,却少了前次与杜有邻相争时的激烈愤慨,短短十来日仿佛已经长大了好几岁,语声迟钝。
“莫非爷娘当日送女儿去上学,便已定下今日计策?”
韦氏蹙眉品度着她的五官神情,骤然想起早逝的二姐来。
她不由得怔了怔。
往事过去快三十年了,她还以为早就把二姐的样貌扔进忘川,骨销颜毁,连渣都不剩了。二姐死时也不过十二岁,却已风姿初成,是韦家毋庸置疑最出众的女郎。她生气时也爱这般紧紧拧着眉毛,眼神凌厉,明明是个娇柔妩媚的小美人儿,却硬生生憋出一股子悍然之气来。
“那倒不是。我与你阿耶不是什么神机妙算的人物,不过是胆子被这世道吓破了,想寻条捷径走罢了。”
杜若越发茫然。
世道怎么了,开元以来米价极低,极穷人家也不愁吃饭。阿耶怕思晦无法出仕令门楣蒙灰。这话不错,可是倘若思晦不是为官做宰的材料,再铺路也无用啊。杜家有田产宅院,俭省些过有何不可?非要拿亲女去换荣华富贵吗?
“杜家庇护不了你,也约束不了你。你果然不肯,你阿耶做不出打杀的事。上巳节复选,抱病也罢,报亡也罢,往后的路怎么走,全在你一念之间。”
“真的?”
杜若惊疑不定,脱口反问。
韦氏却不接话,只静默地摇头。
——这一刻杜宅静得像个陷阱。
杜若觉得嗓子发干,艰难地仰起头。
韦氏眼底骤然闪过一丝狠色,像被困囚笼的野兽闻见血腥,忽然发狂暴起,紧紧捏住杜若的手腕,撕破嗓子大叫起来。
“既是预备送去王府,此事告诉你也无妨。我的姑母,是中宗皇后韦氏!”
“阿娘胡说!”
杜若心头大震,遂然惊呼出声,随即飞快的琢磨起来。
韦氏心性果决,绝不会轻易放过她,所以她原本打算以柔克刚,做足水磨工夫,熬到韦氏放弃。没想到休学以来小半个月,阿娘已经织出一张密密大网将她缠在其中,毫无转圜余地。两人几次三番暗中斗法,阿娘都稳稳的把持着上风。
如今牵扯上韦皇后,又是闹哪一出?
韦家人口繁盛,宗室歧分,大的脉派足有十几房,其中尤以韦皇后所在的‘驸马房’和阿娘所在的‘平齐公房’最为著名。当年韦皇后专权揽政,墨诏卖官,将中宗当做提线木偶般调遣戏耍,一手提拔驸马房满门骤显,还差点就步则天皇后后尘登上帝位,要不是圣人异军突起,拨乱反正,这天下只怕就姓了韦了。
只是一朝圣人登基,以雷霆手段把驸马房兄弟四家三代一百二十多口屠戮殆尽,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有放过。驸马房烟消云散,就连同为韦氏的平齐公房也不敢稍加置喙。
泱泱三十载走过,如今长安城里再难听人提起驸马房三个字了。
至于平齐公房,历代官宦最多,贞观年间甚至有过兄弟三人同列台省的盛况,因此坊间戏称‘郎官房’。本朝平齐公房越发兴盛,接连出了三个亲王正妃,在朝中人脉深厚。
阿娘明明是平齐公房出身,怎么又成了驸马房遗脉?
天子之怒足可荡涤宇内,阿娘倘若果真出自驸马房,当初如何能逃得出这条命来?
杜若重重跌坐在地,背心印出涔涔冷汗,目不转睛的瞪着韦氏,忽然发觉身陷暗黑洞穴,那地底的恶鬼正等着撕咬她的血肉,直把双眼瞪得涩涩发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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