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九章,愧君相见频,之三

小说:长安不见月 作者:青衣呀
    “当年,中宗李显在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的拥护下继承帝位,恢复大唐国号,一应典制法律规章悉数回到则天皇后称帝之前。表面看起来,中宗有光复大唐之功,可是实际上,立下不世功劳的另有其人。中宗只不过是个平庸懦弱的提线木偶,就跟从前的高宗皇帝一般无二。

    李家的男人哪,都是君子,信任尊重女人,不是那等只会把女人踩在脚底下的窝里横。

    所以,他们一旦软弱无能起来,身边的女人便会青云直上。则天皇后是这样,我姑母也是这样。

    姑母陪伴中宗多年,共同度过数不清的生死关头,早已将他牢牢控制在股掌之间,自谓即便要逼迫中宗退位也易如反掌。因此,中宗登基后,朝政实际上就把持在姑母,和支持她的上官婉儿与武三思手中。

    姑母和上官婉儿都与武三思有私情,彼此之间却并无妒意,反以姐妹相称。姑母还把最心爱的女儿安乐公主嫁给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用以表示对武三思的笼络和喜爱。

    有姑母做靠山,我韦氏一门权势滔天。

    姑母把阿耶由七品县尉升为四品黄门侍郎,专事审议奏章,整理诏令。他每日上衙都战战兢兢,回到家便宽衣解带,召歌姬饮酒作乐。旁人不敢非议,阿娘也从不约束。

    我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哥哥们的出路阿耶不曾开口,任由他们自己向姑母求告。大哥喜好舞枪弄棒,便在蜀中从军,做中州长史。二哥喜欢读书,便入了国子监,专学塞外蛮族语言。二哥在学中有个最要好的朋友,是杜家儿郎,文采卓著,诗歌了得,连崔缇都十分赞赏。

    至于我和两个姐姐的亲事,阿耶最放在心上。

    我大姐就如你今日年岁,尚未及笄,青春正好。

    阿耶打算将大姐嫁给杜氏,就在杜陵过一辈子。可是姑母赏了恩旨,将她赐婚武姓。阿耶不敢违抗,推说大姐年幼,晚两年再过门,转身便将十二岁的二姐许配给了二哥的那个好友。

    阿耶本欲给我也寻一门亲事,无奈那时我实在太小,门当户对的人家都还想再相看相看。阿耶无法,只得将我寄名大慈恩寺住持名下。

    阿娘埋怨阿耶非要把女儿嫁回杜家,却不肯相看武家、杨家的儿郎。杜家与韦家确实百年交好,阿娘的母家也与杜家联络有亲,可是杜家看起来气数将尽,已经许久没有过出色的儿郎了。

    阿耶执意不听,他甚至以为二哥延揽名师为名,在家开办学堂,把杜家的青年子弟系数唤来家里,其中就有二姐的未婚夫。”

    讲到这里,韦氏略微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陈年旧事,神色蓦然染上了一抹旖旎的绯色。

    杜若暗想,外祖父分明有心将三个女儿都许配给杜氏,这是借着教导子弟的名义,让阿娘自己择配吧。

    “那几年我们家满堂朱紫,风光无限,来往的都是最显赫的人家。

    大姐少女心思,常借口与武氏女玩耍,去跟未婚夫碰面。长安城中最显赫嚣张的纨绔子弟便是武三思的女儿武琴熏。她将将十六岁,嫁了名将裴行俭的儿子裴光庭。可是他们两口子不和睦,琴熏老住在娘家,说是嫁做人妇,其实天天带着武家、韦家、杨家、李家的儿女嬉闹玩耍。

    如今宫中的惠妃娘娘,闺中唤作骊珠,那时是武琴熏身边的小跟屁虫。

    我们常在一起玩耍的十几个女孩儿,数我与骊珠年纪最小,她又生的娇憨可爱。大姐十分喜爱她,时常带她来我家小住。”

    杜若听到此处,心头乍然抽紧,震惊于阿娘竟然曾与惠妃熟识?

    惠妃娘娘是则天皇后堂兄的孙女,自幼在大明宫长大,后来因武家败落没入掖庭,据闻生的极之美艳,且与圣人情投意合,初入宫时未露峥嵘,蛰伏在赵丽妃之下,然最近十年已是一枝独秀。

    自先皇后王氏被废后,她便一跃而起,成为后宫位份最尊贵的女人,出行用半副皇后仪仗,皇子公主们在她跟前无不俯首。

    因阿洄尚的是惠妃娘娘的长女咸宜公主,子佩骄傲的像只小孔雀,吹嘘了足足有一两个月。

    阿耶要走门路升官,怎么不走这现成人情呢?!

    从惠妃处上达天听,可不比绕着弯子走皇子那条路要近得多了。

    韦氏见状了然,苦笑着抹平发髻,下意识从铜镜中掠一眼自己的样貌。

    “若儿,你是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没有见过一张冷脸,听过一句冷言冷语。世间人情薄如纸,你要求人办事,自己也需有些分量,不然红口白牙,谁肯替你奔走出力?更何况今日的我,犹如孤魂野鬼,根本见不得人啊。”

    孤魂野鬼?

    杜若狐疑万状,阿娘今日言行大异往常,竟震慑得她不敢如面对大伯父时胡乱插嘴猜测了。

    “可是好景不长,转眼到了神龙三年……”

    韦氏微微摇了下头,叹息道,“神龙三年,到如今都快三十年了。”

    杜若不知道阿娘在感慨什么,诺诺的不敢问。

    “上官婉儿怂恿姑母临朝称帝,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取代太子李重俊,那么李家江山就尽数落入韦、武两氏手中。

    阿耶得知这个计划十分害怕,百般劝说姑母,却遭到武崇训的羞辱。他公然站在大明宫前大骂太子李重俊是李姓奴才,阿耶是认不清主子的狗。姑母非但没有惩戒武崇训,反而笑言‘这话也有几分道理’。

    姑母的嚣张令朝中老臣忧虑恐惧,屡屡上表劝诫。

    可是中宗看完这些奏章却叫人全部收纳成箱,送去给姑母处置。上官婉儿又找来许多僧道测算命数,都说姑母的命格贵不可言,注定效仿则天皇后登基做第二个女帝。于是姑母提拔了许多韦氏子弟在朝中担任要职,为政变做准备。

    上官婉儿说,则天皇后英雄一世,可惜妇人心软,没杀尽李姓皇族,不然也不至于落得临死之前被迫禅让帝位的下场。

    有这个例子在前面,姑母便决定先清理完李姓皇子,再行大计。

    中宗本来有四个儿子,长子李重润早就因为议论则天皇后的面首被诛杀,还剩下李重福、李重俊、李重茂三人,都不是姑母所出。姑母首先诬陷李重福结党营私,将他贬黜为均州刺史,远远离开长安。跟着,又逼迫太子李重俊谋反。李重俊傻,仗着一腔孤勇冲进玄武门,诛杀了武三思父子便以为万事大吉。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姑母以此理由杀死李重俊,还顺便甩掉了武家这个大包袱。

    正如姑母所料,中宗对这两件事都只是徒然叹息而已,没有斥责过姑母一句话。他的纵容给了姑母更大的野心。”

    韦氏慨叹数声,续道:

    “武家垮了,所幸中宗李显仁厚,只准姑母趁势剪除武家势力,罢免官员,不允许她任意屠杀武家儿女。琴熏躲在裴家逃过一劫,可怜骊珠才十岁,就没入掖庭为奴。她阿娘是杨家女,本该有所倚仗,可是她舅舅没什么出息,不敢出头管她。长安城只剩下我们韦家独树一帜,阿耶愈发惶惶不可终日。

    就这样高歌猛进到了景龙四年。

    那一日是六月间,天时炎热,日间我们才游了曲江池。正是莲花盛开的时候,姑母喜欢红莲,年初叫人将白莲尽数拔去,改种无数红莲。日头将落未落之时,霞光万丈,一望无尽的红莲直如火一般兴盛。

    我们坐着武家造的大龙舟,舟长百丈,连宫里的都比不了。大伙儿站在船头,离江水足有十丈高,人掉下去,打个旋儿就不见了。谁都不敢睁眼看池水,只有我人小胆大,不光要看,还要喊。大姐的披帛被风吹到船尾,还是武家小郎君捡了送来。

    我们玩儿的太累,很早就睡了。大约是子时,忽然北边传来四声云板。我记得很清楚,第三声时,我挑灯推开窗子,见阿耶提把宝剑站在院中,极力听外面动静。”

    “那晚侍候阿耶的歌女是个杂胡,全然不知云板何意,茫然走到院中,一身烟霞色的亵衣裹在肩头,春光乍泄而不在意。

    杜陵在长安城南,距离宫城十分遥远,阿耶平日不大亲近阿娘,那晚却捏住她的手不停问,‘你听见了吗,有没有第四声?’

    其实夜间报信必是丧事,或者是战事。我朝承平日久,边关安宁,何来战事?

    阿耶问了半日,见阿娘默然无语,竟垂头呜呜哭了起来。

    我们姐妹面面相觑,便听见轰轰隆隆过兵的声音。

    北衙禁军身材高大,又配重甲,行走时动作整齐,砰砰砰砰砸在地上,像记记重锤,静夜听来令人心惊。

    我瞧着阿耶,他举起剑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我吓坏了,扯住大姐衣襟张大嘴叫不出声。阿娘沉静的看着他,然后门房来报,说宫里来了人,立刻要带阿耶入宫去见姑母。

    阿耶被来人一阵风似的簇拥了去,慌乱之中宝剑被丢在院中,熠熠闪着寒光。

    我望着那柄剑,想起琴熏说,裴光庭曾经告诉她,见过血光的剑有种特殊的光芒,就像曲江池的涟漪,一层一层的,看似荡远了去,可细看又有,层层叠叠不再灭失。

    那晚我一直梦见那柄宝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见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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