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氏摇摇头,语气越发柔和,可那气息中一点无依的魂魄哀鸣,却叫人从骨头缝子里发冷。
“你太天真了。庄子上哪里待得住多久呢?不到一个月,‘驸马房’的私宅、田庄、店铺就都改了姓,那个庄子被一队兵马收缴,奴仆们死的死,散的散。如今,似乎是光王的产业。”
韦氏顿一顿,仿佛总结陈词一般平淡。
“成王败寇,便是这个意思。”
杜若面无表情地听着。
“我有一个隔房的堂姐,与我同月出世,自幼便有弱疾,多年寄住在大慈恩寺中。她父母去世早,又无兄弟,叔伯欺她家无人,不愿照管,一向是阿耶照看。我在庄上住了两日,便被当时的住持妙善师父接走。后来我用这位堂姐的户籍名字活到如今。”
杜若毛骨悚然,真相竟是如此!
她如同被人扒皮抽筋了一般,浑身气力荡然无存,耳中回荡着嗡嗡的余音,犹如万千冤魂放肆呐喊。
她又害怕又必须要追问明白,失声道,“那她呢?她去何处?以何自处?”
韦氏抬起眼皮定定看了她片刻,面上露出一种混杂着同情和嗤笑的诡异神情,阴恻恻地反问。
“她还能怎样?过了不久,她只能病逝了。”
杜若短促地“啊”了一声。
“我昏昏沉沉躺了几个月,惊厥翻滚,噩梦不断,待到第二年春天才能下床,然后又过了一年,住持告诉我:二姐死后,杜家小郎君通过考试,已在万年县任八品官。杜伯伯仍想择韦氏女为儿妇,然而别房韦氏责怪他不愿及时成婚,白白断送二姐性命,都不愿再与他议亲事。杜伯伯打听到大慈恩寺还有一位韦家女尚未婚配,便来求住持签一根姻缘线。”
听到此处,杜若连牙关也咬不紧了,颤声问。
“那,阿耶知道阿娘是谁吗?”
“起初我以为他不知道,便想,事情办的再周密,他到底曾是二姐的未婚夫,多次出入过我家,不可能认不得我。倘若我与他成婚,待杜家发觉真相,会怎么办呢?就算杜家肯看在故人面上缄口不言,他的书童、小厮,也难保证不出纰漏。只要泄露出去一丁点,韦家虽已无人,万一带累寺里,岂不是我的罪过?所以我执意不肯。可是妙善师父劝我说,我即将迎来花信之期,长久住在寺里不是办法,除非出家。我想到爷娘兄弟姐妹尽皆赴死,于世间早无牵挂,强留又有何意趣,便请求皈依,发奋念了许多经文。妙善师父见我固执,连僧衣都替我做好了。可是有一天,你阿耶竟递了一张诗笺进来。”
杜若握紧了拳头,追问,“阿耶说什么?”
韦氏连声苦笑。
“他写的很明白,‘昔日戏言终身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唯以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他挂念二姐死的冤枉,愧对韦家,所以定要娶我为妻,照看我终身,当做报答二姐。后来生儿育女,我与他都从未提起过那件事,可是我在他书房里见过二姐的名字,写在一卷黄麻纸上。”
杜若满脸滚着热泪,对阿耶怯懦无能又自私贪婪的怨怒轰然垮塌。
难怪上回说起阿姐的婚事,韦氏讲了一段似是而非的话,过后杜若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韦氏有感而发,究竟是针对哪件事。
当时韦氏说,有时候一对璧人郎才女貌,情深意浓,偏偏不能在一起。或许是那小郎君忙于考学举业未能及时提亲;或许是那女郎家逢不测。又有时候,明明不相干的两个人硬着头皮成婚,竟能夫唱妇随。
这说的,分明就是阿耶与韦家姐妹二人!
虚空之中仿佛有一抹明黄摇晃,又闪耀又刺目,扎得杜若双眼蒙蒙发花。
许多人跪着,又有许多冤魂在空中漂浮,有人欢天喜地,也有人痛苦失措。原来垂涎权力再被权力拨弄的滋味,爷娘早已深尝,而且那苦处比自己深的多了。
她哆嗦着不知如何是好,泪眼朦胧中瞧见榻桌上翻开的《华严经》,有一句密密加点。
“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杜若反复想着这两句,嘴里像嚼着个橄榄,一重一重滋味翻上心头。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出身名门的阿娘就像浮萍飘荡在长安城,融不进街坊四邻、亲眷同僚甚至杜陵。韦氏祭祖、开宗祠、庆新年等事,一向是阿耶和阿姐料理的,阿娘是怕看见祠堂里密密排放的灵位吧。
“若儿,阿娘帮不了你。你这辈子的路只有你自己走。”
韦氏止住哭泣,无惊无怒,声音又恢复了往常的平淡麻木。
“你能狠得下心,踩着你阿姐的情意,抓住小柳郎这根救命稻草,阿娘很欣慰。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阿娘也不敢让你待选,去闯荡王府。可是若儿啊,你为了逃避待选仓促求嫁,与你外祖当初为了救我的性命,便杀人冒籍有何不同?”
“不过是回避现实,不敢面对。世道逼人,富贵逼人,权势逼人。今日不争,往后你争不争?驸马房被圣人斩草除根,我本就不该苟活于世,是你外祖和阿耶强以人力违背天命,把我留在世上。
命是保住了,我这一生却像耗子躲在黑黢黢的洞里,见不得天日。婆母责怪我,不肯为了郎君的前途与郎官房众人攀亲戚。她不知道我实在害怕,那些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兄弟姐妹。我怕被他们识破,不光我一个人要斩首示众,还会连累你阿耶全家,甚至杜氏全族!”
杜若被句句逼问压的哑然无声,五脏六腑犹如在沸腾的油锅里煎熬,疼的她弓起身子往后缩,直到胸膛碰着膝盖才觉出硬邦邦的全无退路。
“阿娘这一生,一步退,步步退,以至于浑浑噩噩,过得没滋没味。有时候想起来,反倒羡慕大姐和二姐走得果断。”
韦氏忽然笑了下。
“原本,我没打算与郎君生下孩儿。我怕我辛辛苦苦的生,高高兴兴的养,一朝祸起萧墙,反害得孩儿们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杜若听得心中抽痛,她长在太平年月,刀兵祸患只在书上见过,从未经历被兵刃指在颈间,更难以想象养在深闺顺风顺水的大姨母如何积攒起勇气,提起外祖的宝剑自裁。
——如果。
有朝一日,阿娘的身份被圣人知道,她敢抢在被人欺凌羞辱前,一死以求干净吗?
“婆母说我是丧门星,说杜家上辈子欠我的,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最后哭着求我放过郎君。你大伯远走高飞不知所踪,我一直没有生育,你阿耶不肯纳妾,眼看杜家香烟无继。”
“所以,所以——”
杜若右手笼在领口狠狠往下抓,毫无意识地扼住喉咙。原来只差那么一丁点,自己根本就不会存在于这个世上。
“我答应婆母,生一个儿子给杜家。没想到先有了蘅儿,再有了你和思晦。两个强颜欢笑做夫妻的人,竟稀里糊涂生出三个。生都生了,再要撒手而去,仿佛十分对不住你们。可要我如别家主母一般,满心欢喜相夫教子,含饴弄孙,与妾侍争一点子床头亲热,我也不能够!阿娘只愿你莫要走了我的老路,千般不肯,万般不愿,却还是束手束脚,愁眉苦脸过一辈子。”
杜若呆呆跪坐在后脚跟上。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曹阿瞒的诗古朴苍凉,遒劲处字字入骨,她一向喜欢,今日却深恨读过背过,倏忽之间懂得做人难。
阿耶因未能挺身而出保住未婚妻性命,而对阿娘有悔恨补偿之意,才得夫妻举案齐眉。她与柳绩却是萍水相逢,经不起丁点波折。
杜若爬起来,脚步踉跄走出房门,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上,碧空如洗,万里无一丝云彩,刺得她抬手挡住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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