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晴是个聪明的女子。
富察傅恒以前虽然知道，但也没想过这个小姑娘老辣起来，居然有若那些奸滑的朝臣般，一个红枣加一个棒子的，让人哭笑不得。
富察傅恒确实没有入朝，但他是所有朝官的理想女婿。喜塔腊来保有意无意地示好，他并非没有感觉。
不过是良好的家教，外加不结党营私只做纯臣的家训让他对此一笑而之。
而宫女们入紫禁城，若非求的是荣华富贵一朝登天，便是想攀个好主子在任期内就能求个好姻缘，再不济，也能帮家族增些势。
可尔晴却跟那些人都不同。
以为她心怀叵测，她偏偏什么都不图。
以为她只是纯粹厌恶，她又让自己知道其实是有意抗拒。
而现在，她更是把所有的难题都扔到了自己身上，大摇大摆地就这么赖上了他。
也不想想，他凭什么要理会她的这些烦恼，凭什么要在深宫中护她周全？
可是，她在让人好笑的同时，隐隐透露出有别于苦苦哀求的凄楚。
一个女子，身为棋子，怕被抛弃，却又不敢不受利用的无力感让他硬是没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奴才不会让富察侍卫过于为难。”尔晴看到富察傅恒轻皱的眉心，倒也不是不理解他的想法。
自己的家人想着法子要把她高价卖了，也要看别人是不是乐意接收。
她不过仗着富察傅恒是个君子，又觉着自己确实没有嫁他的想法，这才大胆地试一把。
“奴才虽是包衣出身，却错蒙皇后娘娘的信任。等到了出宫之时，请皇后娘娘赐个恩典应该不难。”尔晴坦白地道。说到这里，她难掩心中的苦意。
不想示弱，也不愿意失态，尔晴抿了抿嘴，迅速垂下眼睛。
在这个时候，身处她的环境，她想不嫁人是千难万难，毕竟这不是仅有的模糊记忆中的那个国家。
只要富察傅恒愿意帮自己，就能帮她多争取一些自由。
因为他的态度会让喜塔腊来保觉得尔晴嫁富察傅恒有望，从而在此事上大力周旋，于是便少一些将她另卖的想法。
但尔晴既然在宫中，婚事就不能由喜塔腊家来做主。
宫里的女人，不管是嫔妃还是宫女都是皇上的人。他瞧得中的，纳为己有，瞧不中的，赐给别人也无不可。
富察皇后素来心善，只要她愿意好好服侍，她未必会在婚事上难为自己，甚至可能会主动帮她寻夫。
最重要的是，尔晴明白，嫁什么人都比嫁皇帝和富察傅恒来得好。
嫁皇帝，就要跟天斗、跟地斗，跟宫里所有的女人斗；嫁富察傅恒更要命，是直接跟女主斗！
尔晴没忘记，自己是来到了一部电视剧里。
明晓得原身是什么样的结局，她还非得图富察傅恒那张脸漂亮，这不是自找苦吃？
……好吧，人家富察傅恒也不只是长得好看！
当然，她必须要承认一点。
富察傅恒是她接近女主的最好途径。
现在，她就想着这对组合带着自己一起打怪！
不求大富大贵，但求能保住一条命！
不过，这也难说。
毕竟女主身边最安全也最危险！
人家有主角光环保护着，自己一介炮灰谁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躺枪了。
所以，这其中的距离还得她细细思量着把握才行！
如何既能刷得好感，又能让自己远离危险！
嗯，未来任重道远啊！
富察傅恒一直没说话。
因为他发现自己居然没什么话好说。
说这小姑娘狡猾吧，她倒是直白地把自己的想法透露。
她并非想嫁自己，只是想让他帮着周旋。
这对富察傅恒来说不是难事。
他平素待人虽有礼，但都保一定距离，有宫里的这些传言再加上自己态度稍稍和软些，不愁喜塔腊来保不生想法。
只是这小姑娘既奸且诈，看似一副温柔安静的模样，心中的主意却是一个接一个。
瞧瞧她在宫里的传言沸沸扬扬时，仍毫发无伤便知道她的手腕。
也是，就算皇后娘娘再不管事，她也是六宫之主。
身为皇后娘娘的大宫女，与经常来长春宫探望的他传些流言又算得什么？
嫔妃们不过一笑了之，毕竟她们的丈夫是皇帝。
说不准还跷脚相望，期盼自己和尔晴真闹出些丑事，好让富察家名声狼籍。
可他偏偏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并非自恋，觉得女人就该喜欢自己，而是这小姑娘的态度让他有些不舒服。
那双看向他的眼睛清亮亮的，好似她即将做的事理所应当。
女人不该是非常重视这些的吗？
是，是有很多女人拿名誉当赌注，但那也证明她们在乎这些。
可这小姑娘不是的。
她应该是觉着闺中声誉是一个鸡肋，觉得弃之可惜便顺手拿来用一用。
真真是天生的反骨！
但他明明知道尔晴的想法不符合时下的道德规范，却又无法对尔晴的做法有所指责。
女人天生被礼法禁锢，就连自己的亲姐姐也在其中挣扎不休。
阿玛说姐姐软弱，说富察家的女儿不该是这样的，可是富察傅恒却记得姐姐年幼时，也是那样的天真活泼，那样的美丽大方。
到了深宫后，她越发地有了一国之母的风范，也越发地沉默。
好似在这里，姐姐耗光了青春与活力，留下的只有被束缚成道德模式的人偶。
他知道，他该训斥尔晴的。他自己就是谨守礼法，严于律己的人。
可富察傅恒看到尔晴那副算计的面具下，隐隐透露出的悲伤，突然就不忍心了。
……也许，也许姐姐能被这样的呵护，她就不会因为丧子而沉迷于悲伤中不可自拔。
姐姐并不只是因为看重子嗣，看重嫡传，她还希望自己未曾得到的，都能弥补给二阿哥。
她痛苦的是自己失去了希望！
“好！”在富察傅恒未曾察觉时，他已经答应了。
只是话一出口，他便笑了。看向尔晴充满惊喜的眼睛，富察傅恒再次道：“就这样吧！”
诱导喜塔腊玛法想歪这件事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对尔晴这个深陷宫中的小姑娘来说，却是攸关终身的大事。
尔晴知道富察傅恒八成不会拒绝，但真的亲耳听到他的允诺时，她仍控制不住地想欢呼雀跃。
随即，浓浓的愧疚感涌了上来。
不管这件事对富察傅恒来说，是简单还是复杂，他都没必要为自己挡风雨。
毕竟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
她是算计，步步为营；他却是宽容，豁达大度地接受自己的小心眼。
以前，尔晴极少会对富察傅恒有过愧疚。
在她看来，这个男人无论多优秀，自己离得远远的总没错。待得两人阴差阳错地有了交集后，她满脑子想的又是如何利用他。
就像此刻！
可是听到富察傅恒肯定地答复后，她突然内疚了。
看着富察傅恒有些无奈，却又包容的笑容，尔晴反常地没有行正常的宫礼，而是深深弯腰，向富察傅恒诚挚地道：“多谢富察侍卫！”
看到她与时下截然不同的举动，以及眼睛里拨开云雾后爆发出的神采，富察傅恒一呆。
明明是很荒谬的举动，可他却觉得理应如此！
这个看起来沉稳明理的小姑娘，就该是眼前这样的活泼，充满着生命力！
就该是这么……与众不同！
尔晴站直身，老老实实地交待自己为什么要向他行礼的原因。“富察侍卫可能不清楚，你将会遭遇到什么。但尔晴却明白自家玛法的性格。为免将来富察侍卫责怪，现下还是先行赔罪的为好！”
富察傅恒收回盯着尔晴的目光，浅笑。
难不成喜塔腊来保还能强迫他不成？这大清可是皇上的天下！
尔晴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思，脸上的笑容甚为狡黠。“尔晴当初不想入宫，玛法不同意。直白地告诉尔晴，他不介意白养了尔晴这个孙女。”
富察傅恒眉心一皱。
“而后，尔晴不愿背叛皇后，不愿遂了玛法的愿对富察侍卫有所妄动。”尔晴拍了拍荷包，无奈地道：“玛法觉得尔晴不太听话，便减少了尔晴的开销。”
看着尔晴活泼的眉眼，富察傅恒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他并非不经事的小毛头，从小在宫里生活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里的生存法则。
这个小姑娘看似不在意的表情下，藏了多少无奈。她在宫里的好人缘有一半来自于出手大方，这个威胁应该让她很难受。
尔晴看到富察傅恒了然的表情，索性坦坦荡荡地道：“富察侍卫应该知道，银钱在这宫里该有多重要。我虽家世尚可，却仍是一介包衣，若手头上再不宽裕些，也没办法这么快地来到皇后身边伺候。”
听着她这般老实的言语，富察傅恒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笑。
他遇到的女子就算有些阴暗的小心思，总是收着藏着，面上总是摆着一副兰质蕙心、体贴大方的模样。
这个小姑娘待自己一向有别说常人，现下可好，更是毫不掩饰地露出世侩地一面。
只不过富察傅恒却不觉得突兀。
这才是尔晴真正的模样。她现在人前的那些体贴温柔、大方沉稳，是虚假的。
“还有一些细碎的事，尔晴也便不向富察侍卫倾吐。但我玛法的性格从这些事上便能知一二。”说到这份上了，尔晴也懒得再打马虎眼。“尔晴不过是求自身顺遂，实在胸无大志，担不起喜塔腊家族的未来。”所以，她卖原主的祖父，卖得是那个痛快无比！
富察傅恒明白，尔晴这是提醒自己，喜塔腊来保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
可看到她这副小人无比的嘴脸，他却越来越忍不住笑意。“你没想过我会拒绝？”
“说没想过自然是假的。”尔晴叹气，“可谁让我在宫里就认识你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好人！”说完，她还没来得观察富察傅恒，倒先被自己假惺惺的马屁给逗乐了。掩着嘴儿笑道：“富察侍卫，您看，奴才都这般讨好你了！您是不是心气儿顺了些？”
富察傅恒看到这个小姑娘从未在自己面前露出的明媚模样，也跟着弯了弯嘴角：“我倒觉得你不讨好我来得好些！”这个模样确实比以前板着脸要顺眼的多，就连这个马屁也拍得真诚得多。
“既然有所求，自然要放低身段啊！”有人愿意罩自己，尔晴哪里还会在乎富察傅恒这点讽刺。
富察傅恒失笑。认为这小姑娘温驯乖巧的一个个都该回去洗眼睛了！“还不赶紧收起这副模样，仔细别人看到了。”
“富察侍卫方才一直在跟着我？”尔晴果然收敛了脸上夸张的表情，认真地问道。
哪有这般巧的，前脚出内务府，后脚就看到了他。
富察傅恒有些尴尬。
尔晴倒是不以为意。既然人家想明白了，迟早要被算账的。而且她也不觉得富察傅恒真的吃饱了撑的跑来专门跟踪自己、观察自己，最多不过是想寻她，碰了个巧吧。
不过既然说起了此事，有些话她便不吐不快。“富察侍卫是不是觉得，我今天没给吴总管一个难堪，是丢了皇后娘娘的脸面？”这些时日，富察傅恒屡次到长春宫，那些劝慰的话，听得她耳朵也快起茧了。
“皇后娘娘不欲与人起争斗，不过是些小事，谅那些奴才也不敢真的怠慢！”见尔晴谈起姐姐，富察傅恒不由微蹙眉心。姐姐太过软弱，一味沉溺于往事不可自拔，身为一国之母，她确实不应该！“而奴才们敢如此小觑，也是因为姐姐交出了六宫的管理权。”
尔晴挑眉，这富察傅恒看似有若翩翩君子，可该清楚的门门道道倒是一个不少啊！
哼哼，外表果然是用来迷惑人的！
“皇后娘娘只是累了。”
富察皇后太善良，总是以己渡人，不愿把人往坏里想。这样的一个心慈之人，逼她心狠地在宫里生存简直是消磨她的生命力！
尔晴看得着实不忍。
一个好人，不该被这样残忍的对待。
高贵妃不算是太聪明的人，该装的时候不装，该狠的时候却是用足了十成的力。这样的人，那个目光如炬的皇帝会不清楚？
不，他什么都知道！
但他却为了所谓的大局，不得不宠爱高贵妃，给了她横行霸道的本钱！
皇后娘娘既然想清静几年，就让她留在长春宫里安静一段时日吧。
嫁到天家，遇到这样的夫君，已然成为她的不幸。
又何必逼着她再继续委曲自己！
反正，皇帝这不是疼爱着富察皇后吗？他自然会有办法护着她的人身安全。
“不！”富察傅恒摇头，“皇后娘娘休息得够久了！”
在宫里生存，不，是在这个年代生存，不进则退。
他能看明白尔晴眼里的心疼，却不赞同她的做法！
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尚且知道努力争取，堂堂国母却这样懦弱地龟缩一隅，只求片刻安静，简直是可笑！
悲伤总会过去！姐姐必须知道，皇帝也会有护不住她的一天！
必须知道，这个宫里容不得她求清静！
他不能等到她后悔的那天才来懊悔自己没曾早些喊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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