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浓重的药味又酸又涩,闻起来就呛鼻,伴随着老夫人时不时的咳嗽声,听松堂内愁云不散,来来往往的婢女都碎步低声,生怕惹了老夫人不快。
“这是什么?”
枯槁干瘦的手颤巍巍地指着盘内的食物,老夫人捂着心口,皱着眉询问。
临近的、名唤阿梅的婢女仔细看了看,轻声细语道,“回老夫人,这是蘑菇。”
“蘑菇……蘑菇……”
老夫人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白了一瞬,又马上回复常态,她满脸不耐地挥手,“撤下去。”
战战兢兢的阿梅就连忙把食盘都端了下去。
可是一连三日,都有掺杂了蘑菇的菜式被端了上来,这回老夫人眉头一皱,直接挥掉了食盘。
汤汁碎片砸了满地,狼藉一片。
“昨日不是叫人去跟厨房说,不许再上带了蘑菇的菜式吗?”
“婢子……婢子也不知道,只知厨房送来的便是这些。”
阿梅跪倒在地,高举着托盘,惊骇得浑身颤抖。
“不过是我放手了几日,就敢如此敷衍,这些刁奴是要上了天不成?我才是府中的主母。”
老夫人下力拍了拍床榻,一口气噎住,又是不住地咳嗽,那咳声撕心裂肺。
“去,咳咳,叫人跟周氏说,她若是想逼死我,咳咳,就尽管来。”
“是,是。”阿梅嗫嚅着,得了令,就仿佛看见了光亮似的,连忙爬起来离开。
低头离去的阿梅只听到身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舒了口气,又开始犯愁了起来,怎么去跟周夫人说呢?
“老夫人果真是如此说的?”
这会陆菀正在周夫人处核对账本,闻言,就知晓自己的手段成了,心里一乐,就按捺不住地抬头询问她。
“是。”阿梅连头都不敢抬,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很是惶恐。
即使这是老夫人的原话,即使她只是奉命过来传话。
可他们这些奴婢卑微命贱,若是主子听了不顺意,打骂奴婢都是小事,打杀了都很寻常,又那里喊得了冤。
“不过是些菜式,”周夫人虽有些疑惑,但也不太在意。
“你去交待了厨房,便说是我说的,日后别给她上这些了。你也下去吧。”
见惯了老夫人和珍娘子动不动发怒的模样,阿梅心下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羡慕起了这边当差的。
谁不知道之前阿梨是为老夫人做事,结果落得个那样的下场,要不是菀娘子求情,怕是命都要没了。
薄情寡义,可不就是说的老夫人,但她们这些低贱的奴婢也只敢在心里腹诽。
出了院子,她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又低头叹气,又要下雪了。
周夫人交待完了杂事,一回头就看见陆菀在掩唇窃笑,两眼弯弯的,显见得是很欢喜的样子。
“阿菀觉得何事这么可笑?”
还没有停住笑意的陆菀手下一顿,就有一滴墨珠滴到了账本上,她没想着要跟周夫人交底,就含混其词着。
“我是发现这账上有些错漏……”
边说着,就连忙一目十行地看账本,试图给自己胡编乱造的理由找个依据。
“有错漏也实属寻常,一个劲地笑什么。”
周夫人摇摇头,心想着,阿菀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不够稳重。
“咦?”
落下的墨点险险盖住了个数字,陆菀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下就发现了问题。
她仔细对比了不同月度的,就发现似乎还有不少错漏,难免轻呼出声。
“阿娘,这一项,似乎差了许多。”
她指着府内进项中,关于布料的部分,“这些不过是府内下人们穿得寻常衣物,怎地这价格竟是快赶上我们家常穿的素绢了。”
“不止这些,还有……”
“还有,不同月度的物件进价也似乎浮动了很多。”还是很剧烈、反常的上下浮动。
周夫人接过了账本,仔细看了看,就发现果真是如此。
她倒是不在意这些,“这府里的一堆烂账,我是不稀得管,给你与阿菱练练手倒是不错。”
“没想到阿菀第一次查账,就能发现这许多,也算是有些经商天赋了。”
这赞美听起来可不够诚心,陆菀撇了撇唇角。
“阿娘这话,我都听出了敷衍了,怕是最多只有两分真心。”
“那你想听什么?你可知,阿菱前日就找出了她分得账目的所有纰漏了?你这个长姐反倒落到了后面。依我看,一分真心就难得了。”
那分明是她没尽心尽力罢了,陆菀心下不以为意,笔下不停,仔细誊写着查出的错漏之处。
可想了想,又不死心地转头看看一旁坐姿乖巧的陆菱,就见她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再看看她熟练地拨动算珠,噼啪声悦耳,算珠飞速得几欲飞起,也不得不承认,陆菱当真是有些天赋在身的。
“那日后就都让阿菱来查多好,阿娘,我还想多出去转转呢。”
陆菀索性放下笔,往周夫人那边蹭了蹭,抱着她的胳膊,娇声央求着,一脸孺慕。
这苦差事也是真的苦,她也是真的不感兴趣。
“你便是求我也没用。”
周夫人板起了脸,细细描画的蛾眉蹙起,语气也是没得商量。
“虽说你可以让下人掌管这些账目,可若是底下人有意欺瞒,内心藏奸呢?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的下人,就像在粮仓打洞的老鼠,也不需多,只要有个胆大的,便足以败光你的家底。”
“出嫁的女子,一则仰赖娘家夫家的权势,二则是自己有余财傍身,你连自己的私房都算不明白,如何保全自己?”
陆菀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周夫人所说的,都是为她好。
可周夫人看她的动作,还以为她要反驳,就更严肃了些。
“阿菀可是想说若是嫁了个疼宠你的郎君便可高枕无忧?那可是大错特错。故人易心变,世间多少薄情郎君,怎能可靠你需得有自己的立身之本,才能在夫家挺起腰杆说话。”
“便是日后夫妻间相看两厌,也不至于需在他手里讨生活。”
啪!啪!啪!
一阵鼓掌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周夫人的训诫。
“你们阿娘说的不错,阿菀,阿菱,你们可都要记住了。”
一听这清朗熟悉的音色,陆菀就笑眼盈盈地站起身,一旁的陆菱也从计算中脱出了神,眼神晶亮地看着走进来的陆远。
“阿耶今日回来得真早。”陆菀主动地上前帮忙,挂起了他换下的斗篷。
她皱了皱鼻子,很是娇憨的模样,“阿娘正教导我们呢。”
“这会儿献殷勤,跟你阿耶撒娇卖痴可没用,你阿娘说得可是一点都不差。”
“世上的薄情郎,那可是多着了,痴情郎君才真是少见。”
陆远身材高大,此时微微弯腰与女儿对视,满目诚恳。
“像你阿耶这般,连私房都在你阿娘手里攥着的,连买个砚台都偷偷摸摸的,更是没有。”
“攸之,在儿女们面前,还好意思提你的砚台?”
周夫人刻意冷了脸,斜睨了他一眼,“你书房里足足上百只砚台,也没见你在书法上有什么长进。”
陆远摸了摸鼻子,觉得摆不出阿耶的威风了,只好招呼着不住偷笑的陆萧,转移了话题。
“阿萧,把我们方才路上买的东西拿出来,我记得此物可是阿菀和阿菱的最爱。”
“栗子!”
陆菱最是喜欢这物,上前摸了摸陆萧捧着的栗子,这会儿更是眉开眼笑。
“教人支了火炉来,烤烤栗子,再取些秋梨来,一并烤了,以免栗子太干,可以润润喉。”
周夫人见陆菱欢喜,也软了面孔,支使着婢女去筹备。
冬日天寒,阴沉沉的天昭示着风雪欲来,呼啸的北风也不住摇晃着庭中的枯树,百草枯折。
可躲在暖和的屋内,一家人围着火炉,烤栗子烤秋梨,栗子绵软甜腻,烤梨剔透流汁,飘出的都是欢声笑语,这是陆菀过去从不曾梦过的场景。
她恍了恍神,想到了老夫人的歹毒计谋,又想到了蘑菇与账本,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绝不能容忍,也绝不能让那毒妇毁了这让她连梦都梦不到的情景。
谁都不行。
这是她曾经日日夜夜,无数次向往着,又从来不曾圆满过的梦。
可以称之为幸福的梦 。
不过,美中不足的就是这烟有些熏眼,陆菀眨眨眼,要不怎么感觉眼睛里酸酸的。
一夜北风紧,再开门的时候,就见雪花纷纷扬扬,洒满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沉入静寂。
赶着上朝的朝臣们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毕竟起了个大早,又得冒着严寒去上朝,都把自己裹得个严实,还都缩着头肩。
家世不显、住在城南因此而路途遥远的更是叫苦不迭。
谢瑜倒不在此列,可他素来醒得早,更是出了名的勤勉于公务,也出门得极早。
天还没有亮透,淡淡的墨蓝色混着绯红,他骑着马,只带了谢觉随行,两人两骑行在宽阔的御街上,径直往宫门而去。
雪花落在万物上,马儿呼出的白气袅袅升起,窸窸窣窣声衬得周遭更为寂静。
一路上都不曾遇见旁人,自然也应当不会发觉,有人埋伏在了他必经之处。
寒光冷冽的箭尖瞄准了清俊如玉的大理寺卿,刺客的眼中猩红,满是恨意。
只听‘嗖’的一声破空声响,脱了弦的箭就如疾风一般,势不可挡。
正是有人要杀谢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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