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伪君子

    程时青死的时候,没什么感觉。

    因为他早就知道,在他开始发疯的时候,他就活不长了,只是他没料到,杀他的人会是小师弟云昭。

    不过话又说回来,杀我的人是你,你这个表情,真的合适吗?

    这是程时青看着云昭那双满含痛苦与绝望的眼睛时,脑中的最后一个想法。

    没人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在一阵剧烈的刺目光芒之后,程时青陷入了黑暗之中。

    等再一次恢复知觉,程时青模模糊糊的,竟然又听到了小师弟的声音。

    “师兄!师兄!你就跟我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去?回阴曹地府吗?

    想到这儿,程时青豁然醒神,不对啊,他不是死了吗?

    程时青低头看自己的手,细瘦修长,的确是他自己的手。

    “师兄,是师父让我来请你回去的,师父已经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了,他会还你清白的!”门外小师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清白?他竟然还有这种东西吗?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手上沾染的鲜血,程时青不自觉的轻笑了一声。

    不过这话,却有些莫名耳熟。

    程时青回忆了一下,突然神色一怔,这分明就是五百年前小师弟来澹台山请他回山时说过的话!

    “师兄!师兄,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就跟我跟回去吧,师父说了,他会请出三昧真火,替师兄祛除体内鬼气的!”听到了程时青的轻笑,门外的云昭顿时觉得有了希望。

    屋内的程时青却一下子混乱了。

    他内视了一下身体,自己早就想办法除去的,被无间鬼蜮浸染的鬼气依旧还在,修为锵锵停留在天仙顶峰,骨龄也比他死前小了整整五百岁。

    程时青有些懵,发生了什么事?时间逆转吗?还是自己陷入了某种幻境?

    这不可能,他死前就是太乙金仙,距离大罗金仙只差一步,虽然这一步犹如天堑,但是在上四天,却没人能让他在无知无觉间陷入幻境。

    门外云昭依旧在声情并茂的劝导:“师兄,你这么多年,受了这么重的伤,便是留在枯禅寺,只怕也不能完全根除,你就跟我回去吧。”

    枯禅寺?是了,他本是澹台山当代真传大弟子,却在某次事件中,被人诬陷与魔修勾结,然后被打入无间鬼蜮七七四十九日,受尽折磨,等他终于熬到从鬼蜮出来,却被师父逐出澹台山,送到枯禅寺镇压百年。

    虽说是百年,但是他却在枯禅寺待了整整三百年,直到小师弟来请他回山门。

    而这次请回山门,也是他做的第一件错事。

    程时青心内情绪翻滚,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破绽,他一挥袖,面前的大门突然打开了。

    门外小师弟絮絮叨叨的声音猛然停了下来,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幕。

    “云昭,进来吧。”程时青努力找回自己发疯之前淡然的声音,那时候他靠着这一身皮相,迷惑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他的小师弟云昭。

    云昭几乎是跌跌撞撞的从门外跑了进来,他来枯禅寺已经三日了,但是师兄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也从未搭理过他,只让小沙弥传话,他无颜回山,了解师兄性格的他本以为这次会无功而返,没想到最后却会峰回路转。

    “师,师兄。”云昭结结巴巴的叫了人。

    他容貌极盛,眉眼如画,白衣翩然,如同冬日落在花瓣上的初雪,清冷中带着淡淡姝色,即便是此时怯怯的看着程时青,也让人忍不住心动。

    只是程时青看惯了他的容色,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微微颔首。

    云昭眼圈顿时红了,三百年了,师兄几乎没怎么改变,身上依旧是那件他常穿的素色云水袍,甚至簪发的玉冠也依旧是三百年前云昭在他生辰时送他的那个,除了脸色苍白了一些,手中多了一串佛珠之外,他几乎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样。

    云昭抿嘴,带出一丝哭腔:“师兄,你受苦了。”

    程时青笑容淡然,仿佛普度众生的神佛:“云昭,你这次过来,是师父的意思吗?”

    云昭猛然点头:“是师父的意思,师父知道你是无辜的,所以让我来找你,师父还说,你体内的鬼气,他也可以用三昧真火替你祛除,不需要再借助枯禅寺的万年冰髓了。”

    程时青心中嗤笑,若是当年他刚从无间鬼蜮中刚出来的时候,清和真人就用三昧真火替他祛除鬼气,说不定他还真的会感激涕零,可是现在却晚了。

    “我体内的鬼气已经入了识海,三昧真火也无法尽数祛除了。”程时青轻叹一句,面上神色看起来,却好似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云昭神情一震,嘴巴张了又合:“怎,怎会?”

    鬼气进入识海,岂不是说明,现在师兄已经命不久矣了吗?

    “师兄!”云昭慌忙向前走了两步:“师兄,你就跟我回去吧,叶闻知叶前辈如今也在澹台山,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叶闻知?程时青心内一转,一百年后名满天下的医仙叶闻知也在澹台山,那真的有趣了。

    上一世他因为还未准备好,拒绝了这次回山,所以也并不知道叶闻知也在澹台山,等到后来他再回去,澹台山却已经是另一幅模样。

    “痴儿。”程时青看着跪在自己身前,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的云昭,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发顶:“三百年是是非非,如今我已尽数忘了,便是回去又能如何?”

    云昭听到这话,泛红的眼眶内,顿时聚起了一泡泪水:“师兄,你就跟我回去吧,师父他老人家,也很想你。”

    想我?程时青冷笑,是他快要死了,所以找我回去吩咐身后事吧,不过看云昭前世今生的表现,他应该是不知道的。

    其实上一世的程时青也没料到,谁能知道,横压宗门一世的清和真人,最有可能在三百年内突破大罗的清和真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暴毙。

    不,也不能说突然,毕竟他自己已经料到了自己的死期,只不过死死瞒着外人,只派了自己最信任的小弟子,来请自己这个宗门孽障回门,或许他也明白,云昭这样单纯的性格根本在这个时候靠不住,而他,是他们这一支唯一的希望。

    只可惜,上一世他没理解清和真人这番苦心,反而觉得自己此时准备不够充分,拒绝了小师弟的请求,等他知道清和真人的死讯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宗门早就被沈氏父子掌控,那个自己一直看不上的二师弟沈明山成为了掌门。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正是因为这次的判断失误,导致了他后来一系列的问题,让他疲于奔命,最后甚至无缘大道,只能怒而掀桌。

    想到这儿,程时青满脸复杂的看了云昭一眼。

    上一世他是被云昭杀死的,虽然他早有预料自己的死亡,却也没料到下手的人会是云昭。

    这个一直跟随在自己左右,永远用迷恋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小师弟。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掌控了他,最后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看起来软弱的人,往往最能出人意表。

    他小看了云昭,他的死,不怪云昭,只怪他自己。

    “也好。”程时青收起思绪,做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那我就回去看看师父吧,这许多年,我对他也甚是想念。”

    云昭原本泪汪汪的眼睛突然一亮,一把拉住了程时青的手:“太好了!师父一定会很开心的!”

    开心吗?程时青很怀疑,不过等到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自己想做什么,或许只会悔不当初吧。

    上一世他因为希望全无,所以全然放肆,双手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也成为了人人口中的大恶人,但是这一世不会了,想要问鼎大道,飞升三清天,成为仙尊,他也想尝一尝,做一个‘好人’的滋味。

    **

    既然要回澹台山,那当然也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回去。

    程时青亲自去拜访了枯禅寺的主持圆惠大师,向他说明了自己要离开的意思。

    圆惠大师听完,并不言语,只是沉默良久。

    当年程时青刚出无间鬼蜮就被逐出山门,虽然还没有被门派除名,却已经差不多人人喊打了,小师弟云昭跪在师父面前,求他放自己一命,三天之后,师父终于出关,亲自下令,将他镇压在枯禅寺一百年。

    说是镇压,其实还不如说是利用枯禅寺的万年冰髓,来控制他体内的鬼气,不过这个方法虽然让他留得一命,却也在这三百年间,修为不得寸进。

    直到屋院中的添水响了一声,圆惠大师这才仿佛回过神来。

    “百年镇压早已到期,程施主若是想走,贫僧自是不敢阻拦。”圆惠大师眉眼平和,微微颔首。

    程时青定定看着圆惠大师,拨了拨手中的佛珠,轻声道:“既如此,晚辈就此告辞,等到见过师尊大安,便会回转。”

    圆惠大师勾唇一笑,竟然有些许禅意:“只怕程施主是回不来了。”

    程时青轻笑一声,转身走出圆惠大师的禅房。

    他的确不会再回来了,前世的那些遗憾,他要一一弥补,他被剥夺的野心和梦想,他也要一一实现。

    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而第一件事,就从保住清和的命开始吧。

    第二天一早,云昭就带着程时青离开了枯禅寺。

    走的时候,枯禅寺竟也有很多人前来相送,程时青看着这些陌生又熟悉的人,心中忍不住感叹,看起来他上一世翻脸前,人际关系还是搞得很不错的嘛。

    程时青面上郑重与枯禅寺众人道别,然后便上了小师弟的云舟。

    “师兄你看,这还是师父赐给我的飞行法器,他老人家也盼着你早点回去呢。”小师弟看着站在云舟尾部,凝视枯禅寺方向的程时青,小心翼翼的说道。

    程时青面上淡然一笑,心中却冷冷猜测,老东西应该是怕他回去的晚了,来不及交代后事吧。

    “师父的关怀,我日日不敢忘。”

    当年出事之后,师父二话不说就放弃我的恩情,我怎么敢有一日忘怀呢,程时青满眼冷笑。

    “小师弟,我们先去星河湖一趟吧,我有些事情要办。”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恢复成了之前那个温文儒雅的大师兄。

    “啊?”云昭一脸懵逼。

    他们所处之地,是仙界三十六天中的上四天,其中枯禅寺在极西的禁上天,而澹台山则是在极南的元洞天,至于程时青口中的星河湖,却是上四天中心交界处的一处湖泊。

    虽说是湖泊,却比凡世的海洋还要广阔,浩渺万里,小岛星罗棋布,因此才被成为星河湖。

    而如今,星河湖正是散仙的天堂,其中最大的岛屿紫星岛,上面更有星河湖最繁荣的仙城,缥缈城,城中修仙者号称十万,更是散仙联盟总部的所在。

    只是自西至南,并不需要穿过星河湖,云昭一时间有些期期艾艾:“师兄为何要去哪儿?”

    程时青看着他笑了笑:“我想要去拜访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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