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姜沉眠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昨夜骤雨忽至,击倒茶花,浸润了泥土,殿中至今留存一阵芬芳。
她睁眼后放空片刻,决定先用早膳。
宫廷御膳以品种丰富、花式精巧、口味鲜美著名,天子体弱有诸多禁忌,御厨便花式制了糕点小菜,鲜汤常备。
饱满浓郁的汤汁从舌尖淌过,味蕾得到满足,云姜心情稍稍明朗。
直到七巧端来一碗同样浓郁的药汤,她的脸顿时拉了下来,面无表情。
昨夜就领略过了,这药着实难喝。
七巧轻言细语地劝,“陛下,太医说药得饭后一刻钟服用,一顿不能少。”
这具身体确实弱,云姜才来几天就知晓了,走路会喘,吹风会病,朝堂时常有人担忧天子会突然驾崩。
她还活着的那十五年里,从来没这么脆弱过。
“药怎么总这么苦?”她问。
“……约莫是良药苦口。”
“一群庸医,告诉他们再这么苦,朕就不喝了。”说着,云姜一口闷了药。
七巧因她这与以前不同的反应纳闷了会儿,又莫名觉得陛下有些可爱。
因苦药郁郁片刻,云姜含了颗糖冲味,便见宫人手托长袍俯首,“陛下,快到进学的时辰,该更衣了。”
“……”云姜兀得想起,天子年少,仍然处于进学的年纪,有四位量身打造的太傅不说,还有一干权贵子弟作为伴读。
四位太傅中,以文相文太傅最为悍猛。
文相忠君爱国,是忠臣,亦是直臣。他绝不允许小皇帝不学无术,即便小皇帝卧病不起,只要能够保持清醒意识,他就要到榻前教学。
常说的话是:可以因病不早朝,绝不可因病弃学。
原书中小皇帝能够顺从女主的意不去学习,也是因为数次倔强不去太学,故意与文相作对,生生把几位太傅气得病倒,这才得逞。
初来乍到,云姜还是决定去太学看看。
她坐上御辇,途中掀帘往外一探。
宫廷中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不精美、辉煌,只因深秋之故少了葱郁,道旁满是昨夜被急雨吹打下的梧桐叶,多出几分萧瑟,来往的宫人亦显得匆忙起来。
一道在长廊中行走的青色身影映入云姜眼帘,金冠束发,身形修长,有二三侍卫相随。
“那是谁?”云姜问。
內侍总管来喜一望,“陛下,是长义王,那是御书房的方向,王爷应当是去批阅奏折的。”
天子还未亲政,且时常多病不早朝,奏折一般由四位辅政大臣轮流批阅。
魏隐?云姜多看了眼,是一位熟人。
她收回视线,闭目养神,脑海中回忆和剧情翻涌。
雍朝属新朝。
前朝梁帝昏庸、整日求仙问道,搜刮民财去大肆修建道观、炼制丹药,谢长庭的父皇谢宗本为前朝异姓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攻入皇城,见老皇帝实在不堪,最后干脆自己坐上了那个位置,成为雍朝开国之君。
谢宗成立新朝的那一年,正巧谢长庭出生,作为“长子”兼福星的他倍受谢宗宠爱。而后五年中,后宫再无人诞出皇子,谢宗便直接立了这个“皇长子”为太子,在旧疾发作即将驾崩前留下遗旨,给儿子指了四个靠谱的辅政大臣。
可惜谢宗根本没想到,儿子不是真儿子,这些辅政大臣,也并不全都靠谱。
他死后不到十年,江山又被前朝给夺了回去。
御辇到了太学。
几位太傅率众学子守在门前,齐齐行礼。
虽说太学学子众多,但并非人人都有资格称天子伴读,得此殊荣者,家世、才华无不出色,柳相之孙柳文新、魏隐族弟魏铭、阴氏子弟阴涛皆在其列。
文相道:“见陛下龙体安康,臣就放心了。”
他望了望御辇左右,又露出满意的神情,一副“陛下能听劝,臣心甚慰”的模样。
云姜大概知道缘由。
几日前,原主在太学和几位太傅拗气,非要让宫婢子玉坐在旁边一同进学。毫无疑问这是子玉的暗示,但太傅们也绝不可能同意。
如果云姜没有过来,不出一个月,几位太傅还是会屈服于小皇帝的固执,让子玉和天子一同学习。他们没把一个宫婢放在眼里,可子玉本就聪慧,习得帝王术后更懂得了权谋制衡,使她今后帮弟弟收服英才时格外顺利。
如今宫婢子玉没有再跟在天子身边,文相自然觉得对方听了劝。
顶着众多灼灼目光,云姜面不改色地走到了最前方的书案后落座。
作为天子,她一般先随众人在大课堂学习,再由几位太傅去小课堂单独开小灶。
小皇帝并不笨,相反还可以称天资聪颖,甚至有过目不忘的奇才。但他能感觉到子玉并不喜欢他过于出彩,反而是因学问平平被太傅和一些伴读轻视时,都能得到子玉的温柔安抚,所以小皇帝习惯藏拙。
刚翻开书卷,云姜脑海中已经有了整本书的大致内容。
不过她并不准备好好听课,一是身体还病着没好全,二是吃饱了犯困。
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拿出准备好的软枕,云姜往书案上一趴,闭了眼。
秦太傅:“……”
众学子:“……”
“!”文相当场就要出声,被来喜拦住。
抹了把冷汗,来喜战战兢兢地重复路上陛下交待的话儿,“文相国,陛下其实还病着,无法久坐。陛下说了,他准备闭目静听,如此既能休息又能学习。”
文相:……这均匀的呼吸,陛下觉得我真没看到你睡得很香吗?
碍于众目睽睽之下不好驳天子颜面,文相忍了。
第一天在太学的日子,云姜就这样度过了。
第二天,她如法炮制。
第三天,文相终于忍不住了,单独找人,“陛下,总是这样进学,不大好罢。”
打了个呵欠,云姜懒懒道:“哪里不好了?”
“这样如何真正习得学问?”
云姜惊讶,“我要学什么学问?”
文相比她更惊讶,“陛下身为天子,如何能不学无术?”
“我要是什么都学会了,还要你们做什么?”
文相震惊,“这……这怎么能一样,他人会的和自己所掌握的,乃天壤之别。”
云姜反问,“莫非文相你们并不忠心?”
“绝无可能,臣等忠心,天地可鉴!”
“那便对了,文有文相你和邱侍郎他们,武有卫将军、长义王,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云姜语速慢吞吞,“我既然是天子,雍朝第一人,难道还要这么辛苦去学这些?那我当这个皇帝,又有甚么意思呢。”
文相简直被他这一番胡说八道气死,“小小年纪,从哪儿学的这些歪理!正因为陛下是天子,才要懂得更多,齐民、修身、御下缺一不可。陛下怎可贪图享乐,而把所有事都推给臣子,这是昏君之言!”
说到激动处,文相满脸涨红,吓得一旁的来喜等人噤声不敢言,都不懂为何陛下现在敢和文相这么犟。
云姜却一直很平静地听,听完就静静地看着文相,一双眼乌黑清澈,自有种天然的无辜感,让文相的气莫名就消了一半。
文相忍不住想:陛下年纪还小,定是身边有小人怂恿,才一时生出这样的想法,却不可太严厉了,压得陛下心生厌恶也不好。
他正想心平气和地再劝两句,却见小皇帝把脸一别,“别说了,不想听。”
文相:……
心疾都要被气出来了!!!
身边人见势不好,赶忙连抱带推地先让文相离开了,文相要是今儿打了陛下,那可就是大罪了。
眼见把一位位高权重、忠心耿耿的臣子气跑了,云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泡杯蜜茶来。”
来喜神色复杂地奉上蜜茶,看他们陛下连饮三大口,最后叹一声,“甜,好喝。”
来喜:……别是前几日那场发烧,烧坏了脑子罢。
此事虽然发生在私底下,但也算不上隐秘,不到半日便在宫中传遍。
听闻这消息,太后宫中歇了两日的子玉放下了心,这还是她了解的那个天子。
有了前因,子玉自然认为是她的缘故让小皇帝与文相争执。
正巧阴太后命子玉去大明宫送药,子玉欣然领命,一入殿,便瞧见了坐在窗边的少年。
阳光入怀,映得人同玉般纯粹,连久病苍白的肌肤,也变得透亮起来。
她微微一怔,行礼问安,“陛下,娘娘遣婢来送药。”
“嗯。”
取出药盒,子玉道:“娘娘说,此药同以往无异,需一月一次,绝不能断。”
云姜睁眼,看向了她手中药盒。
子玉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她清楚。
那里面哪是什么补药,分明是小皇帝从八岁时开始服用的毒|药。
此药可以抑制女子体态生长,也会使身体变得虚弱易病,还要时刻忍受药物带来的疼痛。
她来得倒巧,碰上了每月一次服药的时候。
以前阴太后会亲自送来看着小皇帝服下,如今约莫是觉得摸清了小皇帝性子,认为他绝不敢忤逆,便直接让子玉送来。
“放着,我待会儿吃。”云姜重新摇起长椅,让七巧接了药盒。
这反应着实有些冷淡,子玉笑意微敛,“陛下心情不大好?”
她试探性询问,“是因为与文相闹了不快吗?”
云姜瞥来一眼,发出疑问一声,“嗯?”
子玉不大确定他这一眼包含的意思,慢声道:“莫非是因婢先前说的那话?婢不过一介宫婢,其实太傅他们不让奴婢进太学也没甚么,陛下没必要和文相闹起来,若是传到朝堂,恐怕有损陛下名声。”
她道:“婢说进太学,也不过是想多与陛下待会儿,先前不知此举违制,是婢越矩了。”
按照她以往的了解,若她这样委屈自己,陛下更会生怒,坚持要护她才对。
但这次,她以退为进的话竟让陛下点点头,“子玉善解人意,深得朕心。”
“朕已经答应了太傅他们,不会再提这等无礼之事。”
子玉,“……”
她迅速理好心神,“如此就好,婢也放心了。”
离开大明宫的时候,子玉的脚步明显比来时要沉重些,慢些。
望着她的背影,云姜这几日所思之事在脑海涌现。
对这位直接威胁到自己小命的女主角,云姜很认真地思考过除掉她的想法,然后郁卒地发现,作为皇帝,她还真难以直接处死这位女主角。
子玉进宫的身份为柳相外甥女,毫无疑问,柳相就是她明面上的靠山。
暗地里,柳相也是这位前朝公主的助力,且非常得阴太后信任。假如云姜这儿说要处死子玉,恐怕人还没事太后和柳相就会先杀来。
如果能够揭穿子玉身份自然最好,但可惜她根本没有证据。
明杀不成,暗算也可。不过据书中说,宫廷中其实还有少许蛰伏的前朝势力,很可能揭穿不成先打草惊蛇。
思绪翻转,云姜又看回药盒,若有所思。
她对来喜吩咐,“去请文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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