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檐下落雨声惊醒了云姜,视线往外一掠。
乌云压城,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秋雨时而绵密,时而急骤,总是突然。雨汽飘洒入内,浸润了殿内的甘松香,气息变得清冽起来。
等了半个时辰,文相应当快到了。
文相走进了大明宫,身边还跟着一位不请自来之客,卫烈大将军。
来喜暗暗发愁,卫大将军非要跟来,拦都拦不住,不知陛下会不会责怪他办事不力。
他慢慢在前方领路,听卫大将军拍了拍文相的肩,“你就是太好说话了,陛下这年纪,正是反骨的时候,顺着是不行的,非得揍两顿才听话。”
卫大将军颇为得意,“我以前教儿子,那就是一天三顿地揍,瞧瞧,现在听话得很呐。”
文相抚须呵呵两声,不想搭话。
如果陛下成了你儿子那样三棍打不出两句话的呆子,我才要着急。
卫烈练兵几个月,有段时日没回京城了。
天家无秘事,这次一回来他就听说了前几日小皇帝和文相的争执,顿时觉得这是熊孩子欠揍了。
文相那群人肯定舍不得,还是得他来。
如此想着,卫烈行礼后抬头一看,先是觉得有那么点晃眼,小少年唇红齿白,当真挺乖挺好看,怪不得文相舍不得下手。
第二反应是,长相这么娘们唧唧的,身子骨也弱,真是没有一点男子气概!
卫大将军三步作两步跨过去,声如洪雷,捏着小皇帝的手臂,“软绵绵瘦巴巴的,没一点劲,怪不得三天两头地病。陛下,明日就跟臣到练武场练武去!”
瞥他一眼,默默地把被捏得生疼的手臂抽回,云姜看向文相,“我有事和文相说,文相还要带个跟班么。”
文相连连摇头,又是叹气,他能拦住就好了。
卫烈感受到自己的不受欢迎,倒没有那么不识趣,想了想,“不然,臣先去外面,等陛下和文相说好了再进来?”
倒也不必……云姜沉默了下,“算了,卫大将军在场也无事。”
她早已经屏退其他人,此刻殿中只有她和文相、卫烈三人。
文相来时早有预料,他猜,陛下肯定是要认错。
陛下虽然叛逆了点,但总体还是懂事的。
文相思忖着,既然陛下醒悟了,他作为臣子、作为长辈,自然也不该斤斤计较,待会儿稍微提点两句就好,绝不能过度责备。
“我想了想文相前几日的话。”云姜开口,“觉得颇有道理,不学也是不行的。”
文相欣慰露笑,“陛下说得极是。”
“我是想学的。”云姜道,“只是有些顾虑。”
文相此刻无有不应,温和的语气中含着殷殷期望,“只要陛下想学,其他又怎会有问题。”
“嗯。”云姜点点头,轻描淡写地问,“就算我是个女子,也没有问题了?”
…………
殿中有一瞬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文相很快反应过来,“陛下莫要玩笑,这种话岂是能随便说的。”
卫烈恍然大悟,原是这样,吓他一大跳!
云姜知道他不会轻易信,只道:“不是玩笑。”
文相皱眉,迟疑开口,“陛下……”
“我是不是玩笑,文相很快便知。”
说罢,云姜独自去了内殿。
逡巡殿内一圈,文相才发现四周门窗紧闭,宫人尽散,似乎守得极远。
他不知怎的眉头一跳,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让他忍不住和卫烈对视一眼。
卫烈压低声音,“陛下素来都是这么顽皮的?”
就知道这个不着调,文相瞪一眼,不想和他交流。
很快,云姜就从里面走了出来,衣着并无变化,但发冠已去,满头乌发随意的披散在身侧、胸前。
文相正要询问,抬首一看天子面容,登时失声。
若要仔细说,五官似乎也没甚么变化,但就是和之前不同,仿佛去掉了甚么灰扑扑的伪装,整个人浑然发亮起来。
肌如白雪,面容昳丽,微微撩起的眼帘也带着漂亮的弧度,眼眸宛若莹莹美玉,淌着一弯涧溪。
“文相难道真觉得,我的模样是一句男生女相便可解释的?”
云姜拨开衣领,“我至今未有喉结,你们难道从未注意过吗?”
文相还当真没注意过,就算看到了,也只会当陛下身体虚弱,生长迟缓。
“自小母后就不让人亲近我,无论沐浴就寝,宫人都不可贴身服侍。”
文相想,那是他们认为太后想让陛下从小自立。
“我十岁时意外跌入池水,并非甚么大事,身边人却都被母后处死。”
……他们当时虽觉得太后处罚过度,但因为涉及陛下安危,也没怀疑过甚么。
取出药盒,云姜指着里面黑色的药丸道:“这就是母后让我每月服用的药,能够抑制女子体态生长,只是会让人虚弱多病,还有诸多疼痛罢了,文相也可以拿回去请大夫验一验。”
殿内寂静无声。
云姜顿了顿,“文相莫不是要让我脱衣验身罢?”
“不……”文相立刻出声,眉头皱得能夹死蚊虫,头发似乎都瞬间白了不少。
他的心沉了下去,已然信了八分,陛下再怎么顽劣,也不会轻易拿这种事玩笑。
谁能想到当朝天子会是女扮男装?
谁能想到他们看着长大的小皇帝会是个小姑娘??
文相活了四十多年,都没敢想过天下会有这样的奇事!
沉默许久,文相正欲开口,突然“砰”得一声巨响,他和云姜齐齐望去——
卫烈昏了。
云姜:“……”
文相:“……”我这把老骨头都还没事,你昏什么?
到底为官多年,文相经历过许多风浪,他虽然偶尔脾气火爆,但真正遇上大事反而格外能沉住气。
这时候,他也没有说别的,只道:“陛下先整理好仪容,得先将卫大将军安置好。”
文相深知,卫烈忠君爱国之心绝无虚假,但此事非同小可,没有说好前,可不能把人放走。
看了文相一眼,云姜依言去束发戴冠,再涂好妆容,着人把卫烈扶到了偏殿休息。
偏殿,文相沉默片刻,“陛下既然伪装了十四年,为何现在要告诉老臣?”
难道不怕他揭露出去,再也当不成这个皇帝?
“因为太累了。”云姜不紧不慢道,“当这个皇帝一点也不轻松省心,男不男女不女,不仅要提防身份被拆穿,还得时刻忍受剧痛。”
云姜以手撑额,“许多人想当皇帝,无非为二事: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文相却看我,这二者可有享受过其一?吃不能吃,睡不能睡,还需天天早朝,学习写功课。这个皇帝,当得比任何人都要累,着实没意思。”
文相:……所以还有我的错了?
如果早知道皇帝是个小姑娘的话,他就……
算了,文相竟觉得陛下说得也有些道理。
只是阴太后当真好手段,这么多年下来,居然没有一个人怀疑过。
他想得更远,现在陛下年纪还小可以用药物和妆容掩饰,等再大些呢?阴太后深谋远虑,肯定不会想不到。
阴氏近年来连年壮大,朝廷和各地官位上都有了阴氏子弟的身影,如果阴太后用阴氏血脉来冒充陛下血脉,再使计让陛下驾崩,这不就……
越想,文相就越觉得冷汗直流。
差一点,这谢家江山就要被阴氏神不知鬼不觉地给窃取了!
他定了定心神,“那陛下的意思是不想当皇帝了?”
“自然不想。”
文相大概也没想到,会有他求着人当皇帝的一天,被这毫不犹豫的回答噎了下,语重心长道:“但这消息可不能公之于众,会扰乱民心,引起天下大乱。多少人觊觎这个位子,若是如此,恐怕要战火再起,江山风雨飘摇啊。”
“陛下,你也不想看到先帝的心血毁于一旦罢?”文相循循善诱。
云姜露出为难的神情,“父皇素来疼爱我,我自然不想……”
“陛下大孝。”文相先夸了句,“所以为今之计,陛下还是只能继续当下去,等臣想到办法再商议。不过,陛下放心,既已知道陛下身份,臣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待陛下了。”
“喔,不会再逼我读书做功课了?”
“……陛下想学就学。”
“也不用早朝?”
“……偶尔还是要去的。”
“今后若有事,都可以找文相帮忙了?”
“那是自然。”
云姜点点头,指着那药,“这个我也不想再吃了。”
文相踟蹰,显然担心她不服药就会暴露身份。
“放心罢,吃了这么多年,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差错,化些妆就能应付。”云姜往后一趟,“这药霸道得很,我早偷偷查过,像我服用的剂量与年数,注定活不过二十,不过想最后几年轻松些而已。”
文相一震,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个后果,看着面前少女风轻云淡的态度,心中莫名酸涩。
这件事上许多人都有过错,但陛下却是最无辜的那个。
他沉声道:“药当然不用再吃,太后再送来,陛下交给臣便是。臣去着人遍寻名医,必定能解了此毒。”
“多谢了。”云姜含了块糖,“告诉了文相,我心中轻快多了,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夜不能寐。”
这份信任让文相心中沉甸甸的,又倍感熨帖,“陛下莫怕,您是先帝血脉,无人可替代。无论如何,臣对您忠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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