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君子游才睁开眼睛,柳管家就主动来给他送了银两。
还当是自己没睡醒,君子游瞪眼盯着托盘里银光灿灿的元宝,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可柳管家并没有给他美滋滋的机会,挂着礼貌的笑容把他推回到床边,又一摆手命人收回了诱人犯罪的身外之物。
“先生别急,这钱是要给您的,跑不了。只是把银两带在身上不安全,要是有人见财起意生了歹心,您的性命堪忧啊。所以……”
“所以,是要给银票?”
柳管家嘴角上扬的弧度更明显了,“当然不是,您只要拿着昨日王爷给您的令牌,不论王府还是京城各处,都能随意出入,有了这个,您只要吩咐店家把帐记在缙王府就成了,不过嘛……”
他又上下打量了君子游一番。
读书人爱干净是不错,可布衣上还打着补丁,总归不大好看,出去丢的可是缙王府的人,于是大手一挥,当场便有人为他量体裁衣,很快君子游身子各处的尺寸都被人记录在案,送到了萧北城那儿。
缙王就看着那三寸之物,笑而不语……
置办了一身行头,君子游自然是要到京城好好转转,嘴上说是要深入了解缙王府与各方势力再做打算,实则是要给自己找条后路,不然到时候偷溜出城,连路都不认识岂不是很尴尬?
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才安顿一天的君子游就去了京城鼎鼎有名的烟花柳巷,看着灯红酒绿,听着欢声笑语,显得格格不入。
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他便站在街口往里张望。他长得年轻,模样生得俊俏,又穿了身惹眼的白衣,引得花楼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争相邀约。
“公子,那位好看的公子,快来跟奴家玩呀~”
“嗳呀,这是哪家的公子,好生可爱,可是才行了冠礼还不懂规矩?无妨,让姐姐来教你花楼里那些乐子吧~”
“公子公子,快来呀,我们这儿可是有最好看的姑娘呢~”
这条街上少说有三五家门庭若市的花楼,彼此为抢生意也都是削尖了脑袋,君子游还没说什么,就被人左右拉扯着进退两难。
他在那些花红柳绿的姑娘之间,根本没有半点悸动的心思,倒是见一个龟公就站在离他不远的位置,看样子有点想拉客,又怕冒犯了什么,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瞧见此人,君子游便好似见到了救星,赶紧把人招呼到面前,与人勾肩搭背,暗地里伸出食指给人打着手势。
龟公见状有些发懵,茫然的摇摇头。
君子游叹了口气,又缓缓立起中指,两根手指支棱在外,勾起骨节弯折了一半,这下龟公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欣喜若狂的应道:“公子!这您可就找对了人!”
一看龟公领着君子游便朝巷弄深处走去,没能招揽到贵客的姑娘们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失落,凑在一起小声嘟囔。
“居然又是个喜好男风的,可惜了,生的这般好看,要是能与他睡上一夜,哪怕倒搭钱都值了。”
“妹妹可不能说丧气话,说到底,现在这些喜欢男风的男人还不都是被那本《晋王风流事》带歪了去?过不了多久,新鲜劲儿一过,也就乖乖回来了。”
“姐姐说的是呀,那我可得去打听打听那位公子的来历,日后再见可得殷勤着点儿。”
君子游心情复杂,想不到京城达官贵人喜好男风这事居然是自己开的头,难怪萧北城总想着砍了他的脑袋。
这么想着,龟公趁机把他领到巷子深处一座装潢及其素朴的楼阁,一看这门面,匾额上工工整整写着“南风阁”三字,取名还真是大胆,再看这正门两侧的对子。
“男风又绿长安南,官人不厌入我倌。”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男风绿了人,官人又入了倌,这要换作是个“馆”字也就罢了,倌……
果真是受了自己的拙作影响。
君子游还犹豫着是否要进去一探究竟,就被龟公推入了门。好么,外面看着门可罗雀冷冷清清,经营不下去了似的,里面倒是热闹非常,到处都挤满了人。
台上的名伶正唱着霸王别姬的好戏,座下宾客有美人相陪,品茶听曲儿,说点不为人知的情话。还有的人欲-火焚身,连进屋消遣的耐心都没有,提-枪上阵就要办事,吓得君子游赶紧捂住眼睛,揪着龟公的耳朵,把人扭到一边。
“我要去的是正经地方,正经地方!你让我看的都是什么啊!!”
“别别别,公子别着急,咱这儿的魁首还没到接客的时候,不如您就与人拼个桌,稍等片刻可好?”
一听能见魁首,君子游的火气消了大半,不情不愿答应着,便到了最靠近戏台的前排,找了个还有空座的位置,对同桌的贵客拱手致歉。
“抱歉打扰了,场里客满,后面又多是些不堪入目的事物,不知公子可否赏脸,让在下在此稍坐片刻?”
“好巧,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这措辞,这语气……
君子游猛的抬头,对上萧北城那双沉静又带一丝好笑的眼眸,愣在了当场。
……他是不是命格与这人犯冲,怎感觉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被吃的死死的?
知道他没有胆子声张,萧北城一指身边的位子,示意他坐下。
君子游不从,他便抱出藏在袖中的黑猫威胁,迫于无奈,那人只得乖乖照做。
“王爷怎知道我会来这儿。”
“本王还想问你,怎知道来这儿找本王。”
眼神一对,就知纯属巧合。
当然,在这里闹出乱子对谁都没有好处,毕竟寄人篱下,君子游总要给这位缙王一些颜面,所以在对方为自己面前的杯盏满上清茶时,他也十分赏脸的接了过来。
“来了就别走了,好好看看这出大戏。不知先生可曾了解过霸王别姬的故事?”
“西楚霸王项羽遭十面埋伏,兵败后自知大势已去,在突围前夜与爱姬虞氏诀别。为让项羽断了后顾之忧,虞姬自刎而死,奈何西楚已是强弩之末,项羽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于是自刎在乌江河畔。是个悲惨而凄凉的爱情故事。”
“说得不错,但这个故事未免太过圆满,不排除有后人美化的可能,本王倒觉着虞姬死的蹊跷。”
君子游去拿糕饼的动作一滞,悻悻缩回手来,看了看台上被泪水弄污了妆面的名角儿。
“先秦是人殉最为兴盛的时期,夏商周时的贵族都会让妻妾奴隶一同陪葬,到了秦时才出现转折,即使是劳民伤财的秦皇陵也没有使用活殉,而是烧制了大量陶俑陪葬。楚霸王虽在秦后,是人殉制度的式微时期,但也不排除他怀着死后也要独占虞姬的自私。”
萧北城没有明说他的猜测,从盘中拿了块桃花酥掰作两半,递给君子游半块,剩下的便入了自己的口。
后者有些迟疑,在吞下糕饼之前闷声道:“我与你不同,宁可相信浪漫,也不愿揣测残酷的事实,是你把世界想的太阴暗了。”
这下轮到萧北城惊愕了。
他愣了愣,忽然笑了,把只吃了一口的半块糕饼也塞给了君子游,十分自然的将小黑抱到了他怀里。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
“本王不喜甜食,你拿去吃,不准浪费吃食。”
“谁要吃沾着你口水的东西啊!”
“昨儿个你也没少吃。”
萧北城抽出烟杆来往前一递,沈祠立刻奉上明火,看着烟丝被点燃升起袅袅青烟,君子游想起了那人烟叶的滋味,慌忙按住了自己的唇。
见他这反应,萧北城暗笑着叼住烟杆,轻挠着小黑的下巴,看小家伙舒服的躺倒在他怀里,露出肚皮来直打滚。
“这戏还长着,不如讲讲你拼死到京城来也要救一只伤猫的原因吧。”
“犯不上说救,我知道王爷不会伤害它,所以大老远跑来京城,只是想接它回去。”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种悲伤而惆怅的表情,明明笑着,却让人倍感辛酸。“它是我唯一的家人。”
萧北城撸猫的手停了下来。
“它是我爹捡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老猫生了只浑身黢黑的崽儿,乡亲都把它当作是灾星,见了就要毒打一通,差点命都没了,只有我爹把它带回家里,好生治了伤,还下重礼聘了这只狸奴。”
“倒是个有趣的人。”
“起初我也不喜欢它,做什么都见它躲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盯着我看,所以我们关系极差,看看,这都是它干的好事。”
君子游挽起衣袖,露出伤痕累累的双臂,一看就是被抓咬惯了。
“后来我爹病入膏肓,临走前的几天特别痛苦,夜里时常做噩梦,被魇住的时候叫都叫不醒。小黑听见他呻-吟,就会跳到他身上,揣起手来为他捂热胸口,我爹就不疼了,也不做噩梦了。就是那个时候,我才对它好起来,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了它,我爹走后,陪着我的也就只有它了。”
其实他和所有读书人一样,怀着到京城入仕为官的理想,而不是甘心窝在小城里,做个一辈子不能出人头地的教书先生。
可姑苏有父辈留下的祖业,有三天两头就得拔草洒扫的祖坟,还有他在乎的学生,割舍不下也就搁置了理想,到后来自暴自弃,想着就当一辈子平民百姓也没什么不好,渐渐忘记了本心。
“前些日子,是我没看顾好它,一时大意让它与村外的狼狗打了架,惹得一身伤,可把我心疼坏了,所以知道它被王爷带走,我才会如此紧张,生怕别人不肯迁就它的恶劣性子,担心的几天都没睡好。到了京城一看才知,是我多虑了。”
“日后在京城,你可以多一个亲人。”
萧北城这话是君子游始料未及的,他抬眼盯着那人的眼神充满了疑惑,仿佛在问:您真的能对自己说出的话负责吗?
以对方的性情,是万万不会开这种让人误解的玩笑的,所以在对上那人真诚的眼神时,君子游有了一瞬间的激动。
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他很快瞥见戏台上一闪而过的寒光,虞姬自刎的长剑已然出鞘,该是美人命绝之时。
不过这剑,怎么好似是冲台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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