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光尚未出现,但紧紧包裹帐篷的夜色已在悄悄褪去,沙地中特有的夜晚凉意伴着些许水分,从泥土中一点一点,蒸腾向上,沾满空气。
四周寂静而暗淡,亮度将将好,伸手就能看见两人紧扣的十指。
是军营中该起身的时辰,不过多久这里常规守备枯闷而紧张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纪筝从被子边缘露出一只眼,眯起缝,在缝隙中观察着床边的男人。
明辞越刚刚晨练完毕,站在一旁擦拭着上身,几滴汗珠顺着腹部轮廓分明,深深浅浅的沟壑,经过疤痕,向下处滑去。军队条件有限,沿着两侧高扬流畅的下颌线条,他的下颚上已生了不少青碴,但乌发仍是束成一丝不苟的发髻。
明辞越更换上了白色的中衣,继而便是外面坚硬厚重的盔甲。
纪筝默不作声地看着,想起了第一次见明辞越的那个夜,翌日清晨,他依照人设要明辞越跪下替他更衣,玄色的龙袍袖角从明辞越手中抽离,不留情面地刮过他的侧脸,又想起了冬狩节的那个夜,他在镜中望着明辞越替自己披上那件少时的玄甲。
“过来点。”纪筝突然出了声,从被中伸出了一只手揪住了明辞越的衣角,继而整个人钻了出来。
明辞越转过头,望了过来。
芙蓉帐暖,一夜春宵,dong口阳春浅复深,一倒一颠眠不得,朕还得为这将军着战袍。
行军床十分简陋,只有贴地的高度,纪筝跪坐在床上,一抬脸发现自己正对着明辞越的腰部,根本够不到上面的肩甲,胸甲。
就当他直起身子时,明辞越也细心地半跪了下来,方便他动作。
大燕的工匠技艺已达到了古时登峰极致的高度,但纪筝一边系着那些做工精细的甲片,一边还是不住在心中嘀咕应该再密一些,再厚一些。
他在帮皇叔系腰带,一双纤细的小胳膊伸直了,搂过那人精壮的腰,在身后摁上了搭扣,却懒懒得不想送手,“够不到,再过来点吧。”
明辞越依言照做,“够到了么”
纪筝闷闷答“不够。”男人身上的味道已然钻入了他的鼻息间。
明辞越又在他的怀抱里向前了一步,两人分离没多时的身体又贴合到了一处,“够了么”
“不够。”纪筝将头埋进了那味道里,长叹了一口气。
下一刻,明辞越分开他的双tui,夹在胳膊下,将他整个人抬了起来,向上颠了一下,抱在胸前,顶靠在了一旁的木支柱上。
纪筝退无可退,没叹完的那口气,尽数化成了细碎的呜咽,融进了晨风里。
一吻完毕,两唇分离。纪筝的腿环着他的腰,手搂着他的颈,低头望他。
明辞越的神色又沉了下去,静默半晌,“臣有一事,隐瞒圣上许久,原谅与否由圣上听过之后自行定夺,眼下也该是时候了。”
纪筝被他这话一提醒,又想起了那日顾丛云的古怪说辞,“我也有事想问你,虽然可能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报西漠人全军来袭,几支小队已突袭到十里外”
号角声骤然炸开,直彻云霄,将整个军营从夜色中惊醒,外面顿时脚步声,马蹄声,传唤声,声声惊响糅杂在一起。
明辞越的目色蓦地变了,转过头,冲着跪在营帐外吩咐道“传令下去,二营骑兵急行军先行,全军即刻戒备。”
“是”跪在帐外传话的年轻小兵声音还带着颤抖,得了令,转身就要跑,谁知步子还被绊得接连踉跄了几下。
明辞越闻声又沉声补充道“不是突袭,没有意外,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那小兵又接连应了几声,连忙跑开了。
纪筝半句话没有多说,一整衣物,面色凝重,挣脱明辞越的怀抱。
“干什么去”
纪筝不理会,顺手抄起已备好的他的那身军甲,转身往外去。
“回来”
明辞越动作粗暴地拽住了他的胳膊,一把拉回,容不得他反抗,狠攫住了他下巴,逼他抬头张开口腔,气息蛮横地长驱直入,唇舌牙齿磕碰在了一起,血腥味即刻便满溢了出来。
明辞越眼底煞红一片,趁着纪筝缺氧喘息的瞬间,逼着他凝视自己,“这事没商量,你是皇帝,回去”
他不等回复,也顾不上去听那隐约的心声,撩开帘帐转身离开,排兵布阵还等着他去安排,千军万马还等着他去指挥,没什么好犹豫的,更没什么可停顿的。
明辞越从军近二十年,经历过的,指挥过的战事大大小小加起来几百场,上阵杀敌与调兵遣将对于他来说已近乎身体的本能,机械性地重复,比起身体上的伤病,更多的应该是心理上的疲惫与麻木。
毫无疑问,明辞越本就是军事上的天才,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正如自己刚刚所说,这次所谓的突袭也根本不属于意料之外,按照之前准备的去做就好。
而他却又难得地紧张了。疾步在路上,他都能伸手触及自己心脏处传来的剧烈悸动,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心早就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液。
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临阵握住红缨的时候,毛头小子,眼中还有对战场的炙热,血液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明辞越也害怕,害怕自己再多停留半秒,就要经不住小圣上的请求,将他贴身带着,带上战场,让他与自己策马并驱,肆意冲撞,见识一番大燕阵势,金鼓晓战,杀气阵云的场面。但他又深知两人的身份任性不得,纪筝不是他,不是出生将门的粗糙贱命,刀剑无影,保护好自己的万无一失对于圣上来说,才更应是使命。
他不是没有看见,不是没有发现,少年人蓬勃的英气,自瞳孔,自周身向外野蛮地迸发,那是完全遏制不住的生长的本能,让人胆惧,也无限魅惑,无数次攫住明辞越的视线,让他根本移不开眼,让他即便已经困厄受制多年,一颗心在走入迟缓苍暮的半途中,下意识地张望靠近。
这才半年多,一洗曾经沉烂枯萎的气息,那人究竟变化了多少
明辞越知道,用不了多久,再多给圣上一些时日,他就会在军务,国政各个方面完完全全超过自己。一只羽翼渐丰的雏鹰,张开翅膀的那天才恍然自己本就是天空的主宰,根本不需要其他鸦雀的领路。
形势紧迫,他不再多想,简单跟副将交代了布置,顺便嘱托他分出一支队伍将昨日刚到的黄士德一行人护送回去,做完这个他便直赴营地前方,按规矩,听到号角声,所有士兵应该不用发动,已经自发集结在那儿了。
而他刚一走近,便听到了那边传来一个清脆利落的声音,“所有将士听令”
那个马上的背影,战甲紧缚在白衣之上,勒出了如杨树般坚韧挺拔的腰腹线条,有一滴汗珠沿着发鬓滴下,看得人半晌回不过神。
“你们皆是大燕的好儿郎,背井离乡,抛妻弃子,在这边疆吃沙子,挨风雪,抛头颅,洒热血,你们的所作所为,朕看得到,大燕看得到,你们的子子孙孙都会看得到。今日伤殒于此的,皆按五等功勋礼制厚葬,大燕会替你们赡养妻儿老母,每户每月五百钱抚恤,今日凯旋而归的,一律算军功,依军功大小封官赐宅,安居乐业。”
纪筝好似听到了明辞越靠近过来的马蹄声,从马上回过头来,一身玄色,生得俊美飒爽,意气无双,两人的目光相碰,是君臣同行的默契,更是爱人欲望的炙热。他不回头地扬声道“朕许诺,一旦边疆安定,你们皆可放下兵刃,回去家乡。如果不是有想保护的人,没有人想要战争,朕也不例外。”
明辞越闻此言,百骸为之一颤,紧接着他便看见,那乌泱泱的数万兵马齐跪下去,片刻的静默,继而连声高呼圣上万岁,战马啸鸣,声音震云之响,响至十里之外西漠人的战场。
他与圣上,一前一后,并驾齐驱,一同在玄黄天地间,俯瞰着这场声势浩大的朝拜。
紧接着,圣上又传唤他,“明辞越,此役朕只要赢,不要输。”
明辞越翻身下马接旨,撩袍俯首,同万千兵马一样,跪伏在那位少年天子的脚下。
九五之位,天地独尊,不过于此。
他一抬头便又看见了圣上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的光,像是放完狠话,回味过来的余韵,用力之后脸上散着热的红晕还未消散,心底却又在小心翼翼地掂量,念叨,皇叔,这样说可以吧
明辞越淡然一笑,领命之后转身上马,“传令下去,营地我们不会再回,粮草我们带不走也不需要,全部烧掉,今日便是最后一役。”
纪筝也没想到,他一个气氛组的,情绪上头,撂挑子说了只要胜仗不要败仗,明辞越还能跟他比着放狠话,说最后一战就真的最后一战,为了不留后路也不便宜西漠人,竟一把火将整个营地烧得干干净净。
也怪他来得时日不巧,明明是来押送粮草的,到最后差点成了拖油瓶。
他们来不及再装车粮草便不得不急着在护送下往回赶,为掩人耳目,避开零零散散的西漠埋伏兵,他们绕了不少路,速度比来时慢了不少,多挑了些小村落里经过。
这些村子人丁稀少,灾民流民甚多,皆是些曾经受过西漠部落的扫荡,眼下刚被收复,缓慢恢复中的。纪筝身上也带什么别的,只有些粮食是那夜未来得及卸车的,如今那边的最后一役如火如荼,这边便干脆一路走,一路安抚发放粮食,安抚流民。
来时用了近二十天,返时已快一个月,而在他们离开军营的第三日,那场“最后一役”便已毫无悬念地结束了,获胜是书里的结局,也是书外的。
除了少部分留在那打扫战场的,原本就属于地方驻扎的,其余精锐尽数随明辞越借路州县,走驿道班师回朝,而呈送捷报的传令兵更是快马加鞭,其实已比纪筝他们早六日抵达了京城。
可他临到宫墙底下又未能成功入内,莫名其妙地消声无迹。
这就导致纪筝刚回延福殿的那日正午,用过膳,心思重重地往榻上一卧,眯了眼半睡未睡,午梦中又出现原书中皇叔提剑夺位的可怖场景,外面却突然传来一声报,明辞越人马已过越云关,眼下就在京郊,递上回城请令,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准备入城呢。
纪筝一个霹雳,从床上惊跳起来,“这么快,打赢了”他眼中的惊与喜藏也未藏,那种小孩才有的,拆礼物时狂欢而不知所措的稚气下意识地流露出来。
的确,这本就算喜报,那侍从大约也还想讨点赏赐,便连连欢喜着应声暗示道,“谁说不是,王爷一声不吭就带兵往京城跑,跑得还贼快,我这一路通报过来,半座城的老爷大人都被他吓一跳,您说这藏着瞒着的,谁都不知道,瞧着像是在给谁备下惊喜呢。”
谁知这句话却像是一下子触了圣上的霉头,他还没坐稳猛地又惊跳起来,这次却是暴跳如雷,“放屁,你说谁带兵往京城跑,你说谁藏着瞒着,放屁”
侍从吓得连连自扇着嘴巴子,跪退到一旁。
纪筝根本来不及处置他,一件明黄的中衣就要往外去,一种阴恻恻的不安感悄悄自心底滋生而出,那是那种潜意识里的怕,空落落的,却又像是被吊在半空久了,甫一落地的惶惶失落,不真实感。
回家了就好,凯旋了就好,没什么可担心的。
按照大燕的规矩,在外的将士如非得到传召而想要归京者,分三步,须有军报在先,详述战场或戍边的情况,军报抵达京城至少要满五日之后,则是第二封由军队主帅亲书的回城请令,待圣上批复回文后,主帅才可带领小部分人马,翻过越云关,抵至京郊,来到京城门口,递天子批文,由守城将士开城门迎归。
若圣上一日不批复,所有人便一律得待命关外,即便是凯旋,也不准靠近京城半步。
纪筝自然是不怎么清楚这些繁文缛节的,他只是下意识觉得这等好事来得太顺利,太快了些。
可担忧过后,即将与所爱之人重聚,共度往后余生的辛酸感又涌了上来。纪筝光着脚往外跑,临出门又被侍从宫女们给拦了回来,索性定了定神,从衣柜最底,拿出了那件暗红玄边的锦袍,仔仔细细,对镜打理好了鬓发。
这是明辞越离城之日赠送的那件,简简单单,上面有一对龙凤逐尾相缠。皇叔说过,穿龙袍,穿婚衣都是他的选择,做君臣还是侣都可以是相处的办法。
红衣是大婚日的礼服,更是有喜事时要穿的颜色,但他却一直将其搁置在最底层接灰,仿佛永远用不到一般。
郎人骑马归来倚斜桥,他要给他最盛大的满楼红袖招。他要他爱的将军从此名垂千古,从此百岁无忧。
纪筝乘马车,秘而不发,颠颠簸簸往城墙边上赶,可很快路便走不大通了,千家万户的百姓全都自发地涌出了家门,将街头巷尾堵了个水泄不通,纪筝不愿兴师动众,只得一路被人潮裹挟着,推到了墙脚下,待他真正登上城墙,望眼城中全貌,才惊觉事情的古怪。
中间躁动不安的素麻灰色是民众,而两边悄无声息包抄围拢上来的玄色,正是守备京城的近万禁军,他们像是早得了风声,默不作声地集结起来,埋伏在此,犹如驱之不散的阴云。地上如此,正是天空中也起了云,拢去了午后燥热异常的日头。
守城将领一脸喜笑地上了城墙,陪同过来,“圣上亲自过来,当真是对璟王殿下呵爱有加,您批复的回城令王爷刚刚派人交到了守城处,放心便是,侍卫们已经准备就绪,拉开城门,迎将军光荣归京。”
“批复的回城令”纪筝皱眉,“什么时候的事,朕不知。”
他没抬头,目光依然垂落在城内的民众身上。
那守城老兵的脸一下有点挂不住了,“回城令啊,先是得了捷报军书,再批复回城令,您不批复,这璟王殿下怎么能够带兵入关归京那我们这收到的您的手谕又是什么”
“捷报军书”有这个东西么
这时纪筝的目光猛然抓住了,那冲在最前,最靠近城门的布衣怀中揣着的是什么。那几人头戴斗笠,手中隐约交接,在土灰色麻衣之中,明黄黄反光夺目的锦帛布脚分明就是一件龙袍。
一件龙袍
他们在数万躁动民众中显得沉寂异常,静默不发,等待着城门的开启。
有一人得了感应似地,缓缓抬起头,逆着光线,眯着眼找准纪筝的位置,摘了斗笠,凝望着他,在笑。
“顾丛云。”
那张脸上斑驳着的数道疤痕,犹如地底岩浆下爬出来的生物表皮,又好似绘制而成的诡术图腾。
纪筝的大脑根本反应不过来这张脸,根本无法将其与曾经的京城武安侯家,春风得意的顾三小爷相联系,只是嘴巴下意识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太熟悉了。曾经除了明辞越,便是这人鞍前马后,伴他左右。
城脚底下的沸腾人声之中,顾丛云又像是听见了他的唤,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人群,一步步登梯,往城墙上而来。
他要干什么他干了什么
纪筝的目光飞速在城内城外之间来回逡巡。
如果当真有捷报军书这个东西,先他一步抵达京中,却又消失不见,那一定是落到了顾丛云手里。
如果百姓是受人鼓动,迎大帅归京,禁军是受人安排,逮捕叛贼,那一定是已先得到了凯旋时日的消息。
如果明辞越此刻出现在城门外,底下民众高呼璟王殿下千岁,大帅千岁,有人趁乱将龙袍一抛
不对,书中主角夺位那幕不是这么演的,眼下周围禁军围困,正是守株待兔之时。
“圣上。”
纪筝瞳孔收缩,猛地回头,冷汗在底下湿了半件衫。
顾丛云的面容又隐去了面纱之下,“今天怎么穿了红色的衣裳,你皮肤白,远远看好生漂亮。”他微微眯眼,又凑近了半步,赞叹道“这上面还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样呢,喜庆吉祥,当真是应景。”
“可惜我再穿不了红了。”他略带遗憾地说道,一双烧伤痕迹累累的手从袖子下伸出来,在日光下促狭地搓了搓,转而又没入布衣深处。
“没关系,要不将天子朝服的礼制改成红色吧,好看。”
纪筝没有应话,因为城外天际线处已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兵马,马蹄轻快而又迅捷地朝城门方向赶来。
守城将领观望片刻,脸上浮现笑容,向下高呼,“大帅归京,快启城门”
随着几声低沉的鼓点声,城门吱呀刺啦地被拉起,民众爆发出一阵欢呼,禁军也即刻压制了上来,灰色黑色水乳交融在了一起。
“以后都穿红色吧,天天穿,夜夜穿。”顾丛云轻轻道,“穿给我看。”
“慢着”纪筝猛地揪起那老兵的衣领,“速速关城门,没有朕的命令,不准擅开”
老兵瞬间慌了主意,抖着嘴唇,却又听面前那红装玉面的少年天子高声喝道,“所有守城将士听令,上城墙烽台,拉弓瞄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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