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了殿门,屋内不透风,满屋子名贵药材的苦涩呛味弥散开来。
纪筝抽了抽鼻子,倒觉得熟悉怀念极了。他穿书前的生前最后日子里便是被这种中药味团团包围,药当然不可能有这般的珍贵,只是靠着普通土方多吊几天命。
常将军送的虎鞭酒,昏黄液体中浸透了的不明物体,武安侯府的鹿茸旁还配了瓶冷置的殷红色鹿血……纪筝瞥了一眼就看不下去了,连忙扣上了箱盖。
穿书没几天,就达成了被全天下认为耽于美色,肾虚无能的成就。
纪筝叹了口气,他真的在塑造暴君人设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他又拿起延福丹凝视了半晌。四下望去又没人,纪筝果断取出一丸点在舌尖。
是甜的!这药的外衣果真是甜的。
纪筝简直要感动到落泪,自从穿书以来,为了模仿好原主,连口味也不得不吃的又辣又咸。他某天多喝了一口甜滋滋的冰糖雪梨汤,立刻就受到了四方而来的目光,宫人们又是惊愕又是好奇。
从那起纪筝再也不敢碰甜食了。
今日这延阳丹,纪筝忍不住又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贴身保管,只吃外衣不咽下去,大约不会发作什么药性吧。
还有一精致的檀木小盒,隐匿在众大块头之间,不显眼极了。
纪筝好奇地打开来,里面立即吐露出金灿灿的锦卷,摊开来约能仅两米,锦卷之上,锋利漂亮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叠下了半部静心经。
末了还另附纸张叮嘱道:“望圣上静心修身,虔诚抄经礼佛,则长期缠体之病魔被除计日可待也。”
小盒的最底层还有另一份空白锦卷以及独特气味的墨水,这便算作灵苍寺送来的关爱肾虚皇帝的赠礼了。
灵苍寺是皇家寺庙,这一看就是首座高僧玄迁的手笔。
玄迁,明辞越的心灵导师,每次出征以及凯旋定去寺庙与其相对静坐,不过也是后期爱而不得黑化最严重的反派。
这人不提也罢,还是能躲多远躲多远,纪筝回想了下他在原书中的可怖戏份,立刻双手合十冲着锦盒一拜,将它远远丢去了柜子深处。
“圣上?”李儒海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凑在门缝里小声唤道,“顾小公子让我给您带话说是想见您呢,说是您许久没开经筵讲席了,他甚为想念……”
“小公子什么小公子!”纪筝厉声道,“朕身体抱恙谁也不见!”
圣上不是一直闲来便愿与顾小公子饮酒赏画,寻欢作乐,这又是怎么了?
李儒海一再触犯逆鳞,越发摸不着头脑。
纪筝十分珍惜这被传肾虚,忍辱负重换来的假期,当然要拒绝一切来客,做回他安逸的咸鱼,而传人侍寝更是要全部免掉。于是宫中上下越发谣传,天子乃是不能人事,自卑懊恼出了心理毛病。
这几日里,御膳房想尽了法子讨天子欢心,肚儿辣羹,辣酒蹄酥肉,五珍辣脍,辣炒白腰子都来了个遍。可是每日佳肴怎么盛进去,就怎么端出来,圣上连最爱的蜀地辣菜都不肯多碰一下了。
“唔。”纪筝顺了顺肚子,咽回去一个及其破坏形象的饱嗝,又不甘心地填进去最后一口薏仁甜粥。
他餍足地看了眼碗底,待注视到四周飘过来的目光,又缓声叮嘱道:“你们忙你们的,朕就看看那味丹药做没做,不说话。”
不一会儿,“麻利点做事,朕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来催促一下朕定的那味药。”
又一会儿,“朕的那味药开始做了吧?就随口一提,你们放松点别太在意。”
这是延福殿后面不远处的太医院,每日午后纪筝趁着李儒海去内务府监班的时候,带着一两个小侍从,溜来太医院开小灶加当监工。
天子虽然体型瘦小,坐在太医院正堂的角落里小小一个,不占位置,但奈何存在感太高,来来往往的医士仆从心惊胆战,接二连三躬身行礼,连取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对了,这里可有枸杞和炒枣片?”纪筝叫住了经过的老太医。
老太医心下一惊:“圣上要这物可是?”
“当然是补阴养气啊,殿中的那些个药材虽贵,却无一物合用。”纪筝饭后懒散道,“朕瞧着自己是阴虚体热,拿枸杞炒枣片泡水,再加些冰糖,最合适了。”
老太医缓缓抬头望向天子,眼神复杂而情绪愈发激动。圣上确是脾气暴戾,气血不顺,但他当初备好的枸杞茶,圣上刚闻了一下就连杯带人给丢出了宫,如今如何就开了窍。
圣上长大了,学会照顾自己了。
“圣上……”老太医声线都在抖,“圣上对养生益寿很有了解啊。”
纪筝拿捏着人设,乜他一眼:“哦,我只是听说枸杞泡水可以延阳助兴,最利于榻上寻乐子。”
老太医:“……”
当他没说。
老太医遣人去取药材,纪筝饭后散步,不惊扰忙碌中的众人,独自绕去了后院寻那个给他开过药的小医士。
小医士正站在药库背阴处,蹲着手里握着一团白色的物什。
“藏了什么?”纪筝忽地出声。
小医士的动作猛然呆滞,回头望见了小天子,表情飞速变化,笑得比哭还难看。
天子暴戾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小医士连步退到了墙根下,手里的东西拼命往胸前护,“没,没有。”
“啾”地一声熟悉鸣叫。
纪筝心里乐了,没想到又在这里见着明辞越的鸟。
那日“鸟尸”太过稀罕,无人敢扔,就被小医士钻了空子带回去好生看护,假死药药性过去后便已苏醒,这几日里养得越发皮光水润,叫声响亮。
“在你眼里朕就是个闲来无事虐鸟的?”纪筝引着鸟在指尖上嬉戏。
“可圣上不是说玩腻了,不禁玩……”小医士战战兢兢。
纪筝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一看就是没看过话本的单纯孩子,主角的鸟怎么可以玩腻了呢,那必定是要好生供养起来的。
“圣……”小医士刚想要再说什么,忽然便被天子捂住了嘴,拖拽着他靠墙根蹲下。
药库内传来了一远一近两种交叠在一起的脚步声,丁零当啷的药罐碰撞翻找之声。
从窗口向内望去,一个太医服饰,一个内侍服饰的背影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那名内侍的身形将裁剪窄瘦的灰色内侍服撑的鼓鼓囊囊的,宽阔的肩膀几欲突破而出,显得可笑而又古怪极了。
小医士不知道一个太医和一个太监有什么好看的,抬头用询问的目光望向天子,立刻就被狠厉地瞪了回来,那目光内似乎不只是平日的惯常的恐吓,还有……深深的不安与恐惧。
纪筝猜到了什么。
内里两人手上忙活个不停,太医从药架上取下了什么,太监又从腰间拿出了什么。
两人终于出了声,压抑在杂乱噪音之中的低低的气声。
“这是他方才临时提出要的,还没有人来得及检查,过会儿就要送过去了。”
太监点了点头,伸手就要过去,却突然被太医拦住了手。
“你确定,这是大人的安排?”
太监想也未想直接道:“当然,大人夙兴夜寐,为国事操碎了心,被赐个微职替他鞍前马后巡逻保卫也就罢了,那日他竟然就因为大人按摩力度不合他心意,当着众人的面,将大人留在外殿草席上守夜!”
“大人那般清雅俊逸之人,这事传得满宫皆知,毁了大人的名声清誉,可让大人今后如何过活。”
这些话不仅说给了那太医,也一个字一个字顺风飘到了纪筝的耳畔,听得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毁了皇叔清誉?他真的好像调戏良家少男,事后不负责的渣男哦……
太医还是迟疑,不肯收回手,吞吞吐吐道:“只是守夜,其实禁军侍卫本就也,其实……”
太监顿了顿,立刻又加重声音,“何止是守夜,那狗皇帝还半夜非要起夜,逼着大人给他端夜壶!”
太医:“……”
小医士:“……”
纪筝:“……”
纪筝甫一低头就对上了少年探究的目光。
他不是,他没有,风评被害,这要怎么解释啊。
此言一出,太医瞬时就想通了,果断地放开手:“我明白了,大人曾经救过我全家性命,他那般的温良名士不该屈辱于狗皇帝的恶行之下,既然是大人的命令……”
没了遮挡,纪筝看得清清楚楚,那便是他刚才要的那些个红枣枸杞,淡白色的粉末落去了上面,瞬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还养什么生,从此恐怕是要对枸杞有阴影了。
纪筝全程听完了这场对自己的严肃指控,心中有些茫然。指控言辞恳切,催人泪下,且基本符合事实。
刚穿书几天就被冠以了“狗皇帝”的名号,他这暴君扮演得是不是太成功了点?
可说好点到为止,推翻就完,这个明辞越竟然不按剧情走。
恰逢这时,掌中那鸟发出了不合时宜的锐鸣,纪筝连忙攥住了他的鸟喙。
皇叔的人要杀他,皇叔的鸟还啄他!
屋中那太监听到这鸣叫,先是一愣,瞬时神情变得极为古怪,加快速度完事,领着太医疾步离开了现场
纪筝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太医院内厢房走,心情复杂。
“圣上他们要给您下毒,您怎么还往回走,为何不直接派人……”虽然天子性格貌似很差,但医者仁心,小医士还是忍不住站在他的立场上,急着劝了几句。
纪筝回之以“你傻啊”的眼神,幽幽叹了口气,“明辞越的拥护者有那么多,躲得过今日,还躲得过明日吗,躲得过下毒,还躲得过暗箭吗,若是要将他的支持者赶尽杀绝,那恐怕朕得屠城了……”
他又想了想,认真赞叹道:“不愧是朕的皇叔,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啊!”
圣上是给刺激糊涂了?小医士的步伐停下了,他呆呆地驻足原地,看着那个一步步挪进厢房的身影。
当君主,当一个蛮横昏庸的君主原来也有这么多的身不由己……
那厢房偏僻幽静,干净整洁,是专供来太医院拜访的贵客休整调养所用。
里面此时熙熙攘攘挤满了内侍和太医,桌上的托盘内供着那杯冰糖红枣枸杞水,澄澈的水面上飘着几点红,几块沉底的冰糖正在温水的攻势之下渐渐消融。
看着可口极了,可惜不是给人喝的。
只见天子抬起茶杯就是一口闷,连泡水用的枸杞枣干都尽数吞了下去,不少汤水沿着碗边淅淅沥沥落了下来,顺着修长脖颈滑入那看不见的衣襟深处。
为首的太医悄悄抬了抬眼,喝茶水还能喝出烧酒的气势,粗鄙可笑极了,真有你的,狗皇帝。
见着天子神情困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众人低眉顺目,躬着腰依次离开了厢房。
纪筝垂着眼皮,沉默地等待着最后一个脚步声彻底消失。
“噗!”
他从榻上弹了起来,将茶水尽数吐了出来!
纪筝飞速从屋里找了清水,三次五次,将口腔里涮得干干净净,半丝红枣的甘甜都不剩。
臣要君退位,君还可以勉为其难地答应一下,但臣要君死,君不能就这么死了吧。
眼下太医院里里外外的人都可疑极了,纪筝不敢出声唤谁,怕没昏没死还会被再补一刀。他想也未想径直扑门而去。
刚打开一条缝,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迎面而来,布靴一下一下敲在地板之上。
补刀来得这么快!
纪筝竭尽生存本能,爆发出了此生最快速度,一个战术后仰,退回屋内美人榻上,反应迅速,躺倒下去,紧阖双目。
临装死前的最后一个问题,来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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