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浪于是垂眸,静静地行走。
等到从青墨山走出,夜已深沉,上弦月暗淡无光,快要消失殆尽。
带的人多,总有这样的坏处,时间大多耗费在无关紧要的事上。
何祐引着苏浪,走到马车前,温声道:“上车吧。”
苏浪掀开帷幔,弯腰就要入内。这一刻,他偏头朝东南方望去,看见沈飞云立在高枝上,俊挺秀通,风流天成,正冲他微笑安抚。
苏浪不做回应,自顾自钻进马车之中,端坐在狐毡上。而后长舒一口气,背靠车木,缓缓瘫在原位。他紧闭双眼,细密修长的睫毛仍在不停轻颤。
何祐吩咐车夫走开,亲自执鞭,坐在车前,拉着缰绳喊了声“驾”。
骏马喘着粗气,嗬嗬叫了几声,开始疾驰奋行。
马蹄踩踏,滚轮辘辘,森林前的小道上扬起阵阵烟尘。
沈飞云紧随其后,看起来轻松惬意,毫不费力。
“好厉害的轻功。”就连何祐也忍不住称赞一声,“你先前和现在,用的是不同的轻功功法。”
沈飞云点头,回道:“先前用的是燕子三抄水,重点在于快、变,有些费内力。如今用的是飞云诀,重在轻便,我可三日三夜不歇。”
“燕子三抄水早就失传,飞云诀则闻所未闻。”
沈飞云飞上马车顶端,解下长袍,坐在上面,支起一条腿,悠闲道:“谁说的燕子三抄水已经失传?我师父,还有流岫城一脉,都拿它当必习的基本功。至于飞云诀,你没听过很正常,是我师父自创的。”
“敢问阁下师承。”何祐稳稳地驾着马车。
说话间,拐过一个弯。
何祐不过随口一问,也明白沈飞云不会回答。但从沈飞云的一句话中,他明白沈飞云恐怕不是他能得罪的人,难怪陆擎冬会托这样的人。
如今江湖上,圣火教发展得如火如荼,可要论积蕴,海上不出世的流岫城才是一等。
沈飞云言语中,将他的师父与流岫城并论,何祐就知道,沈飞云不是一般人物。
“师承无名氏。”沈飞云道。
何祐继续探问:“阁下与流岫城很熟?”
“不熟,我只是要寻一个人,那人是流岫城主最年幼的弟子。”
“谁?”
“你也认识,”沈飞云说到这里,眼中泛起光华,“我听你在山洞中还骂他来着,——他的名字叫做苏浪。”
沈飞云说完这一句,不等何祐再反应,便一手攀着车顶,纵身一跃,从车窗跃入车内。
“沈飞云!”何祐大喝一声,攥紧缰绳,停了下来。
沈飞云坐在苏浪身畔,气定神闲。反观何祐,粗鲁地掀开帷幔,气急败坏。
“我没有别的意思,”沈飞云散漫地握着纸扇,扇面抵在苏浪下颔处,既像调情的浪荡子,又似索命的阎罗王。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何祐怒吼道。
他现在才明白,沈飞云不只是油嘴滑舌,而是嘴里根本没有一句实话,面上懒洋洋、笑呵呵,实则深不可测。
何祐心中那根隐去的刺,终于又重新浮上水面。
——为什么沈飞云会知道他们的行踪?沈飞云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飞云和之前的苏浪又是什么关系?
“我不想做什么。”沈飞云微微一笑。
纸扇从苏浪的下颔,沿着裸^露的肌肤,滑到左肩,紧紧贴着淡黄外袍。
何祐面色沉沉,低声压抑道:“放开陆月染!”
“我没说要伤他,”沈飞云调动中指,在扇柄上轻轻一点,“恰恰相反,我还是为了救他。”
强劲的内力沿着扇面,像一柄锋刀,蓦地割开左肩上的外袍,露出包扎简陋的一长条伤口。
“伤口裂开,又流血了。”沈飞云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语气中满是怜惜。
他说着,看向何祐,责怪道:“本来点了三大穴,绝不应再出血。只是你们种的蛊太下流歹毒,化功之后,封穴的内力无以为继,这才会血流不止。”
何祐被狰狞的伤势骇到,一时忘了言语。
这样的伤,别说是陆月染,就连他何祐也怕是抵挡不住。一旦感染,性命堪忧。
“谁干的?”何祐压抑着怒火问道。
苏浪依旧闭着眼睛,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他疲惫地拖动双唇,细声道:“苏浪,他想要剜去我体内的蛊虫。”
“岂有此理!”何祐一拳垂在门框上,“这漠北一点金,剧毒无比。子蛊蛊虫狡猾异常,怎么可能被捉住剜出?他这是在害你。”
“痛……”苏浪低声呻^吟。
何祐凑上前去:“你早在山洞中就多次喊痛,是我没有留心……”
“你还不如我,”沈飞云叹了口气,“我在伤口裂开的那一瞬,嗅到了血腥味。你说你在意陆公子,却连这么严重的事情都发现不了。”
何祐怒气冲冲道:“都怪苏浪!他出的馊主意!等我找到他,一定片他的肉,给你出气。”
“够了。”苏浪虚弱地开口,“一点金又不是苏浪给我种下的。”
言外之意,错在下蛊之人,而非想要解蛊的苏浪。
何祐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闭口不言。
沈飞云不理会两人的争论,直截了当地问:“有没有蜡烛?”
何祐顿了一下,回道:“有。”
火折子散发的光十分微弱,何祐摸索两下,从马车中央的桌子抽屉中,取出两节白蜡烛,放在案上的烛台里。
“你可以出去了,赶你的马车。”沈飞云毫不客气地吩咐,直把何祐当成了马车夫。
何祐气急,恶狠狠地瞪了沈飞云一眼,冷笑道:“我会处理,与你无关,还请你从车内离开。”
“哦。”沈飞云一动不动,稳如磐石,“你怎么处理?你是有上好的药膏,还是懂医术?”
“我不懂,你懂?”
沈飞云笑笑,点头:“我们门派最擅长的就是医术。”
“回春堂?”
沈飞云嗤笑一声:“回春堂沽名钓誉,岂可拿它与我的师门作比。”
何祐沉默一会儿,退让道:“你为阿七疗伤,我不走,我看着。”
“也可。”沈飞云想了一下,应允。
马车中,蜡烛的气味与鲜血味混合,腥甜的黏腻与熏人的烟火交织在一处,往三人的鼻子里钻。
惨白的烛光,映得苏浪愈发面无血色,奄奄一息。
“脱衣服。”沈飞云一本正经地说。
苏浪也不忸怩,干脆道:“没气力。”
何祐自告奋勇,说一句“我来”,就准备上前搭把手,替苏浪把衣物脱去,
“二当家……”苏浪发出气声,胸口的起伏也几近于无,“劳烦你暂避片刻。阿七如今……丑陋不堪……不想在你眼中,留下如此丑恶的面貌……”
一句简单的话,被苏浪说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险些接不上来,就要断在每次停顿处。
何祐想说“无妨”,可看着苏浪眉头紧皱,咬着下唇苦苦忍耐,却又不想让他瞧见的样子,再狠不下心来,轻轻说了声“好”,就转头掀开帷幔,坐在马车外。
就在这时,苏浪急喘一声,猛地呕出一口黑血。
“没事吧!”车厢外响起何祐焦急的问询声。
“无碍,二当家不必着急,还请放宽心。”沈飞云伸手接住苏浪呕出的毒血,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胡乱擦净。
而后,他用手撑住苏浪的左肩,问:“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苏浪没有回答问题,而是缓缓睁开双眼,略带凉意地看着沈飞云,接着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勾了勾。
沈飞云领悟,便低下头,将左耳凑到苏浪唇边,听得一句极低极低,似情人厮磨之际的耳语:“帮我一个忙。”
“什么?”沈飞云恍惚问道。
苏浪发烫的,含着水汽的话,悄然溜进沈飞云左耳之中:“帮我把山洞里的邱慎言带回醉春楼。”
沈飞云没料到苏浪会提这一个要求,不假思索道:“好。”
“多谢。”
沈飞云等了一会儿,苏浪也没再开口,便自作主张,将人靠着自己胸前,开始为人解衣。
苏浪从圣坛扛着邱慎言,一路用轻功跑到青墨山、沧浪峰下,又中了蛊毒,如今内力耗散,就连抬手都累,也乐得沈飞云替他完成这一切。
沈飞云将人叠在身前,一手按住苏浪任脉的起点,一手扶着对方的肩膀,开始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
功法分阴阳,沈飞云的内功属阳,输送之时,苏浪身上雾气蒸腾,渗出满头热汗,故而要除去衣物。
半个时辰后,雾气散去,苏浪浑身犹如从水里捞起一般。
沈飞云扯过自己的外袍,胡乱盖在苏浪身上。当天山冰蚕丝接触到肌肤的一瞬间,苏浪觉得通体舒畅,汗水也统统被外袍收尽。
“一点金,又名秋芙蓉,是漠北情蛊,一个月一发作。”沈飞云边说,边将外袍拉扯整齐。
苏浪已经恢复些许,诚恳道:“多谢。”
“你身上这子蛊本来今夜要发作,因为割肉处理不当,左臂发烫化脓,身体虚弱,因此子蛊并未发作。”
蜡烛早早燃尽,苏浪也已习惯黑暗。他看着沈飞云解释,自己心中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苏浪分辨不出,索性放弃思虑,只郑重再道:“多谢。”
“不必客气。”沈飞云洒脱一笑,“我替你疗伤,这子蛊发作会延缓半个月,你及时去吃解蛊丹,又可以延缓一个月。”
“我知道,我会的。”苏浪双手撑着狐毡,徐徐从沈飞云腿上起身。
动作到一半,苏浪忽地僵住,皱眉道:“你硌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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