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暑气灼人,祁元询提前结束了射艺的习练,梳洗了一番,到书斋练字。
京师赵王府的规制,和封地所在的北平赵王府有所不同。
北平的赵王府,依前朝皇城基改造而成,在祁元询的记忆里,很是气派。
京师赵王府与之相比,大体上差不离——毕竟王府建造的规章典仪在那里——却多了几分江南之地的柔和。
王府的主人赵王夫妇不常住,祁元询虽不住王府主院,但他那一方院子,布置得自然很用心,书房则是他布置得最用心的地方。
书斋藏书很多,都是他凭兴趣收集的,书房里还置了一方榻,若是看书累了,在书斋小憩一番,也很方便。
他正练着字,便听到门外伺候他的下人禀报:“世子,徐佥事来访。”
祁元询放下笔,起身便要出门:“知道了,我要在明德堂见舅舅,你带人去准备。”
祁元询不住王府正院,但正经理事的时候,可能会需要在正堂见客,府上的人安排待客事宜的时候已经很习惯了。
被称为“俆佥事”的人是祁元询的舅舅,不算夭折的孩子,他的外公有三个儿子,这位“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徐增寿是和他们家关系最好的一个。
祁元询是很怕热的,特意吩咐下人好好布置明德堂,是让他们多放几盆冰。
徐增寿进门的时候,长吁一声:“世子殿下你可真会享受啊!”
祁元询朝他一笑:“舅舅说笑了,我就是怕热,您还不知道我嘛。对了,还没恭喜舅舅进都督佥事呢!”
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是正二品,当得一句位高权重。
这在寻常人看来,已经是一辈子的终点了,但对开国公爵魏国公嫡子来说,不过是他在勋卫职后,一个比较好的起点而已。
徐增寿摆摆手:“这都是陛下厚爱,我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清楚嘛!”
这话说得也没什么问题,和祁元询这舅舅一起成为都督佥事的,还有故曹国公之子、故西平侯之子。
说白了,就是勋贵二代,而且,还都是比较入天子眼的勋贵二代。
徐增寿是本月刚升的官,甚至旨意颁布没几天。
虽然前几日王府也解了禁,又能自由出入——只是众皇孙依旧得在家读书,并未接到进宫的旨意——可是到目前为止,上门拜访的客人,就只有他舅舅一个。
如此看来,他舅对他们家真可谓情谊深厚。
舅甥二人闲聊了几句,徐增寿送了祁元询一些他收集的有趣玩意儿并一些书,告知了祁元询他爹赵王几个月后应当会上京后,又邀他出去逛逛。
祁元询:懂了,爷爷。
是的,以祁元询对他舅的了解,他舅本人不可能自作主张,在形势尴尬的现在邀他逛京城的。
能让他舅放心邀请他,并且以他踏出赵王府作为他们家并没有特别受忌惮的证明,这多半是他家爷爷的主意。
所以,他舅的邀请,在祁元询看来,是他爷爷变相向他做出保证:不用那么风声鹤唳,你爹都没上京,你怕个什么?
老爷子治国手段严厉,甚至堪称严苛,但那是对寻常官吏,他们这些龙子凤孙,又是不一样的。
宗室诸王里,打杀甚至虐&杀他人的,也不是没有。
比如他秦王二伯,喜欢美人,让手下给他去江南找,这没什么,偏偏喜欢在找之前自己画幅画儿,让人家照着他随机画出来的美人脸找。
美人好找,但是标准这么奇葩,任务是轻易完成不了的。
完成不了任务的,轻则挖膝盖骨,重则当场打死,总结起来,就一个字——惨。
像他二伯一样行事出格的叔伯们,他们家还有一堆,收敛一点的老爷子当没发现,过分了的,也顶多是挨骂挨罚了事。
十叔鲁王去得早,老爷子觉得这儿子行事荒诞,给的谥号是“荒”。
但是鲁王的荒唐,不是因为他干出了什么鱼肉百姓的事,而是因为祁元询这位礼贤下士、精通琴棋书画的天才叔叔有个不良爱好——喜欢炼丹、服丹,年纪轻轻吃丹药把自己吃垮了双目失明还不算,还继续吃,最终病入膏肓、提前把自己作死。
对于宣武帝来说,只要不是蠢到自己作死,儿孙们行事“稍微”放纵些,都可以,他还能教嘛!
作为一个有着端正三观的穿越者皇孙,祁元询给老爷子贴的标签是这样的:大周驰名双标。
宣武帝的双标,现在就是祁元询的护身符。
老祁家的人,宣武帝自己说得,别人说不得。
他们家的支柱是他爹,他爹赵王都没回京,天子封闭了赵王府,某种程度上也算保护他,外界的舆论如果不是特别友好的话,呵,他大概知道老爷子会怎么炸了。
他的小舅之所以敢登门,想必也有老爷子给出的暗示在。
既然如此,祁元询欣然应了舅父的邀请出门。
他们二人特意换了一身才出门,祁元询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青衫,看起来像是个寻常的士子,徐增寿也是差不多的打扮。
京师应天府别的不多,天潢贵胄、功勋外戚多,衣着光鲜、锦帽貂裘的,铁定是贵公子。
祁元询不喜欢招摇过市,出门逛坊市向来是很低调的,况且,这有利于他听到某些别人不敢在他面前说的消息。
都说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就是寻常百姓,都比外地的百姓有见识。
这话一点都不假,京中百姓见多了达官显贵,说话的时候,街长里短说完了,便好说些大人物的秘闻。
有些也不算秘闻,只是会让被谈论的人丢脸罢了。
这些消息,不仅这些百姓爱说爱听,祁元询也爱听。
前些年锦衣卫未曾撤除刑狱之职,在鼎盛时期的时候,不管是谁,都更警醒些——这话祁元询是听人讲古的时候,有老人有感而发当初连牢骚都不能乱说的时候说的——现在嘛,就松了。
更何况,天子更多关注的还是文武百官,对于寻常的升斗小民,穷苦人出身的天子,多是存着怜爱之心的。
百姓才是天子的子民,文武官员嘛,就另当别论了。
百姓们对天上的光幕很好奇,但是关心的重点和朝中的文武显然不一样。
“赵王世子要当皇帝,赵王也要当皇帝,这光幕说的,可不就是老天爷说的嘛!”
“哎呀,老天爷说的,那这话可得听啊!”
祁元询觉得,太孙堂兄如果有机会微服出宫,听到这些百姓的话怕是要气死。
百姓是很淳朴的,皇位之争,他们都当是争家产。
有觉得老天爷都说了赵王会当皇帝、这得听的,那自然有嫡长制度的拥护者。
“你们就是读书不多!我娃说了,这皇帝封儿子当王啊,就和咱们分家产一样。那什么嫡长制,老大家可不就得多分嘛!其他家都已经分好了,老天爷还让他们去抢,这不厚道啊!”
祁元询和徐增寿一路听来,百姓们倒好,说道这些事只是闲暇之余聊聊,天上的光幕看多了,事情还没街坊邻居家的八卦新鲜。
倒是士人书生们,有许多是观点一边倒的。
祁、徐二人口渴,外边天热,走了一阵子也着实让人烦闷,便找了家酒楼,在二楼的雅座点了壶茶、并点了些糕点,在此歇息。
虽然是雅座,但这家酒楼不过是用几扇屏风将空间隔起来,空间并不是封闭的,并不隔音。
此时离吃午饭还早,二楼雅座这里聚着的,倒有不少是儒生士子,也都是点了茶并一些糕点小菜,在此小聚,或是交流往来。
祁元询和徐增寿都是隐瞒了身份出来的,说话自然注意,而且二人甚少说话,而是听得多。
祁元询对别人怎么看待他和他爹以及堂兄很感兴趣,朝中的都是人老成精的狐狸,百姓又过于淳朴,说什么是什么,引导舆论太容易了,还是掌握了话语权的士子们,比较能代表主流意见。
祁元询已经做好了舆论并不利于他们家的心理准备。
毕竟太孙已立,虽然不符合父死子继的准则,但也符合嫡长继承的原则,更何况,天子养士,不仅是为他自己,还为了先太子。
太子逝后,太孙承继的不仅是东宫系的力量,还有这些年加诸于其父先太子身上的名望。
可是,舆论再怎么不利,也不用一边倒吧?
“什么太宗,不过是犯上作乱的悖逆之徒!”
“仁宗美谥,这赵王世子若是为君,能当个太平天子,但年寿不永,却是报应了!”
“太子太孙皆为正统,赵王庶孽,安敢窥视帝位!”
“什么仁宗?太孙自幼贤名远播,远超赵藩庶孽。天子亲加教导,太孙之功业,未曾可知,光凭那光幕上只言片语,怎可断言太孙不如他?依我看,这所谓的史书记载,不过是篡逆之辈为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不是说赵王世子也是端重沉静、闻书则喜的守礼宗室嘛,这天现异象,言赵藩悖逆,他怎么不敢自明心志呢?”
如此言语,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生动地为祁元询演示了,什么叫言语似刀锋。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皇爷爷对他的处理方式那么宽和了。
试想一下,谁家有两个孙子,都谦恭守礼、孝顺亲长——虽然这两个孙子不是同一个爹——老爷子不心疼他们?
爹的事,是孙子可以干预的吗?
老爷子自己都还在想,别人倒管得宽,替他喊打喊杀,要杀了他另一个孙子、另一个儿子去他选定为继承人的孙子那里邀功去了!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些人这么说,还真不怕老爷子生气啊!
越是听到后来,徐增寿越生气,相反,祁元询就越平静。
如今朝上的文臣势力和武将势力,最主要的关联对象都是东宫系,东宫一系作为儒家一直推崇的正统,在这些人中的话语权是相当大的。
这些儒生士子的观点,未必不是别人传输给他们的观点——毕竟,这里是首善之地京师,只会死读书的人,是没有做官的资本的。
祁元询原本是想要做咸鱼的,就算当不了皇帝,当个藩王世子、未来藩王——尤其是本朝的藩王都是有实封封地,在封地上相当于是小国王——也很香啊!
可是,未曾想到,文臣势力竟然欺他家至此!
士人奉正朔,可是,就因为史书记载,他们就准备提前消灭危险,让他们家去死吗?!
他偏不死,还要活得好好的,跟着他的爹,做一个想史书上记载的那样的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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