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中御案上, 足足摆有三盘的钱币,皆为朝廷欲发行的金、银、铜制钱样币。
相比于此前未有的金银币,自然是铜钱的制钱最规范, 金银制钱则分别定了几种样板请新帝示下。
相比于纯粹用作赏人的金、银瓜子等, 还是直接做成钱币更适合金银流通。
宝钞的使用在未来资金储备足够的情况下可以开口子,但是在现在, 实在是不宜再发行过多宝钞了。
出于人身安全的需要, 祁元询还是没有命人在钱币上铸上他的模样,而是加以文字以及从铜钱制作中引申出来的工艺, 以作朝廷制钱的防伪标志。
金、银币的推行是试行, 而朝廷在这方面的准备, 除了模具以外,自然也要用一定量的金、银来做原材料。
国库出了钱,专供天子的内库也出了一部分的金银。
只不过祁元询可不想让内库、国库不加区分, 导致子孙后代从国库中随意支取钱财, 或者大臣们哭穷, 国库没钱了让皇帝自己从内库里出钱贴补。
所以国库是支取了一部分的其他财货等价交换了这批金、银的。
除此以外,金、银的来源就是藩国进贡了, 其中,代藩的仅剩力量出力不少。
有锦衣卫在,祁元询对这一支的动向很清楚, 更何况, 有太上皇后和皇后的仇在,他们家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接受代藩给的“赔偿”。
代藩原本搜刮的民脂民膏, 当然是不能带走的, 所以代藩送来京师的这一批金银, 都是他们被赶出大同, 出发之后的“收获”。
来源嘛,祁元询已经心中有数了,只不过,这件事没有发生在国内,而是代藩一众启程离国之后才发生的,是以他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正式圈定了制钱样式、开炉铸钱之后,确定景熙元年开年便发行新版制钱。
在这样的喜气中,景熙元年,正式到来了。
在兴庆宫宫殿群原有的延展设施基础上,宫中又紧急加修了奉太后居住的永寿宫,彼此距离极近,宫殿群部分合用,且皆离乾清、坤宁二宫不远。
在启用新年号之前,宫殿已经举行过迁宫仪式,帝后移居乾清宫、坤宁宫,太上皇和太上皇后也正式入住兴庆宫、永寿宫。
新帝改元首年之正旦,近支宗藩、属国臣僚等,尽皆入京相贺,没能入京的,也循例上了贺表。
在这样的热闹中,祁元询虽然累,心中仍是开怀。
他生的时候好,父皇又是位明君,给他留下了个好底子,能让他一展宏图,眼前这样的盛况,恰是好兆头,难道还不让他开怀吗
在这样的欢欣下,过完年之后开始处理公务他都有劲儿了很多。
朝鲜国王李芳远为了显示对新帝登基的重视,遣派来朝贺的正使是他的嫡长子,也是经过大周册封的王世子。
李芳远本人虽然妃嫔众多,子嗣繁盛,但是在继承人方面还是拎得清的,受重视的都是嫡子,而且早早地将嫡长子请封为了王世子。
朝鲜一贯恭谨,而作为朝鲜反面例子的安南,变成交趾省也已经许多年了。
现在还在交趾省有封邑的安南前朝宗胤,作为大周展示出来的样板,自然也来朝贺,为新皇庆。
日本国就乱了一些,前些年常常一年便来访数批使团然而号称使团,实际也不过是商团而已,有些是地方大名与豪商共同打着名头出访的,真正由幕府所派的并无几人只不过念在其国又生乱的份上,大周这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说起日本国的事情,和大周的册封还有些关系。
当年太上皇乾圣帝受高皇帝禅登基之后,各国皆有使者派遣来朝贺,日本国幕府将军派遣的使者,遵循其主的想法,打着“源道义”的名头请受封日本国王,只不过被祁元询摆了一道,让其权知日本国事。
日本国内对勘合贸易的钱财流通自然很眼热,然而源道义也就是足利义满这位将军想要以上国册封的名头更深程度地插手日本皇权,甚至于取皇室而代之的想法,却一直很难实现。
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招,中原大地上千年前就有人玩过了,日本国皇室再怎么“万世一系”,在延续过程中再怎么沦为傀儡,在名义上到底还是地位最为尊崇的。
对于足利氏的将军来说,能够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未必不能尝试一番。
更何况,日本国在南北分裂之后才短暂地恢复了统一,然而不管是其国皇室还是幕府,在实际上对于地方的控制仍是相当薄弱,这就是分封制的缺陷所在。
当幕府将军有像前代镰仓幕府一般被取代的可能的时候,取代皇室成为“万世一系”的继承人,便大有可为了。
这位将军玩了好几手让祁元询叹为观止的骚操作,其中包括将自己的子嗣分别“过继”给南北两朝的正统国王为子嗣,同时又为自家子女和皇室子女主婚。
日本国的王室号称“万世一系”,其国的诸多贵族,有许多便是皇室臣籍下降后分流发展出来的后裔。
足利氏便源自于清和源氏,可以追溯至日本国的清和天皇,即便无论按照哪个国家的传统,这样的偏远分支想要取代主支嫡系号令所有的支脉,都像是天方夜谭一般荒诞,但若是真的事有可为,指不定也会成为昭告天下之时,合适的理由。
乾圣四年的时候,日本国内便出现了“天皇”退位。
王位开始更替之后,便是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日本王位上坐着的不知换了几个人,然后,终于换到了足利将军之子的身上,下一步便是由他们家这一系逐渐蚕食皇室的过程了,讲道理,这波操作,换到中原,只能说是掩耳盗铃。
不过真的要是中原这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情况,也不至于兜了这么一大圈。
而日本国王位的“万世一系”这时候又起了作用,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像汉末的时候,仍有无数忠臣孝子妄图挽救汉室一般,日本国内现在只能说很乱,表面微乱、实则暗潮汹涌。
原本日本国游离于中原之外、被前朝攻伐的一点,便是他们不愿意再加入朝贡中原的行列之中,无论足利将军是为了日本国王之位的上国册封,还是朝贡之后被大周允许贸易而产生的巨大的交易利润,都让他无法再游离于大周之外。
日本国内的光幕,甚至还显示过其人未曾真正取代日本王室、在后世因开放贸易、主动朝贡而被呼为“卖国贼”的信息。
凡此种种,都让日本国的幕府一方,愈发的向大周靠近。
因此,在景熙元年,新帝正旦庆贺时,日本使团携带的礼物之重,远胜朝鲜国。
而要知道,朝鲜国可是大周的忠实舔狗,平时逢年过年便要殷勤献礼,更何况是新帝登基后的首年元旦,新帝登基恰逢上皇禅让,怎么送礼是门学问,太过超格,恐怕会惹得太上皇不快,可是,若是在改元后的正旦送,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
这么好的一个表现机会,纵然朝鲜国常常哭穷卖惨,也不会放弃送礼表忠心的。
若不是担忧惹怒皇后及皇太子,听说他们连贡女都准备好了,不过现在也不晚,据说他们就等着这回使团探听完了口风再上表呢。
朝鲜国殷勤至此,平日里一直和大周不咸不淡的日本国,此番竟送如此大礼,怎么看怎么有几分不对劲。
但是只要他们不一开始就找不痛快,那具体有何求,祁元询都可以心平气和地考虑。
也算日本使团能挨,一直到一个月后,新年的气息都开始淡化了,他们才开始告状
是的,这一回他们带这么多朝贡贺礼,一是为了彰显他们的忠心,二嘛,就是好歹让新帝手下留情,不要因为他们此番出使还给新帝找晦气而引来新帝不满。
出首告状的照例是使团里的和尚。
日本国使团里时不时掺杂几个和尚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又因为他们的口才都颇为出众,在大周崇佛尊道的背景下吃得开,所以有时候两国交涉,都要经由这些和尚们。
当然,他们不是直接在祁元询面前告的状,而是经过了礼部。
礼部的官员见兹事体大,不便处理,又上疏请示了祁元询这个皇帝。
看到奏疏的时候,祁元询想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是的,对此他早有预料。
日本国告状,牵涉到的人就是代府的那一系列庶人以及唯一的一个郡伯。
这些人再怎么落魄,也还是大周太祖高皇帝的子孙,是大周宗室,打他们不划算,在一隅之地还不一定打得过,是以日本国只能求助大周,让新帝管管这一群宗室败类。
“庶人桂本无懿德,好乱乐祸,我人为之所奴,辖地益发岌岌。其人习为豺狼,凶声播越远近,我百姓谈者受诛、议者蒙戮。惟望陛下圣裁。”
祁元询将皇太子叫来武英殿是的,他儿子这位皇太孙也已经跟着父母升级成皇太子了,在乾圣年的最后一年里,祁元询还顺带让礼部办了场皇后、皇太子的册封仪式询问他对政事的看法。
他登基当皇帝了,这当然是一个新的开始,但是将所有的权力都抓在自己的手里,这是不可能的,他还不想将自己给累死,所以,就算未来能活很久,他也要按程序开始培养自己的皇太子。
四夷来朝,朝的当然是天子,所以除了在监国时期以及乾圣末期有过经验外,祁元询这位经验老道的处理政事的能手,此前也主要是照着从前的范例行事。
他都是这样了,更不用说他家儿子了。
乾圣帝这个爷爷养孙子的时候,用的事例当然也是国内的,和朝贡之事有关的,尤其是日本国这种离陆地较远的岛国,用的事例也很少,所以祁允昭就算想要抄以前的答案都没地方抄。
祁允昭看到奏疏以后就皱紧了眉头,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之后,便恨恨地道“父皇,代庶人等得宝船而不敢远航,占他国而毁大周声名,实在是令人蒙羞”
“哦太子,那你是要从其所请,训斥甚至助其驱离代庶人等代废藩之人了”
“父皇难道您不是这么想的吗代庶人穷凶极恶,此番盯上日本国,以至于其国使团来相求,难道不是他悖逆之心仍未消解,有宝船而不愿远航,意图窥视中原神器么”
祁元询差点没绷住自己的表情。
“你这都是哪里来的想法代庶人若有这个实力窥视中原神器,那你我父子二人,现在就不是待在这武英殿里安然无恙地说着话,而是焦头烂额地准备应对之法了。”
皇太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复又抬起“那父皇,儿子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放他们在外,丢的还是大周的脸面,丢的是朝廷的威严。与其这样,倒不如”
“你知道前段时间,朕给你看的制钱,朝廷发行了多少吗”
祁元询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皇太子一开始的时候一脸懵,但是很快想到了什么“父皇,您的意思是,废藩庶人们搜刮了一部分的金银,送来京师”
“对,他们就是用这些钱来封朕的口的。”
皇太子一脸纠结。
不用怀疑,代府的庶人们在他那里的仇恨值很高,但是,从国家层面考虑的时候,不能一味地拘泥于所谓的善恶正邪。
朝廷发行的金银制钱,是祁元询这位景熙帝在钱财方面的改制,初期投入需要的支持是很多的。
若是代藩的庶人们一直这么识趣,那帮日本国出头在短时间内有没有必要还是个问题。
简而言之,就是代府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除非日本国的人也能像他们一样不计成本在先期给出大量的收益,否则的话,从短时间内来看,偏帮日本国、训斥甚至将之驱离日本国,都不甚划算。
“父皇,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皇太子还是不甘心。
祁元询乜了他一眼“什么都不做,不是更丢大周的脸记住了,既然臣下已经有明确的所请了,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那都要有做法,一直置之不理,只能是偶尔为之,有时候,置之不理会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
然后,就要将理论运用到实际方面,实际操作演练一番了。
既然是通过礼部转达的消息,祁元询堂堂天子,也不至于主动将使者宣来,再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所以,转达他的意思,还得是礼部的工具人出场。
朝中大员,祁元询对他们各自的身份以及对外能够挖出来的信息,都是了解的感谢他的觉醒,在记忆方面,不管是书籍还是人的信息,他的脑袋就和电脑一样,储存信息相当充足,调取信息也相当的便捷与日本国交接的礼部工具人徐源,为人勤恳老实,让他去转达,有些模棱两可的话,经老实人一说,也变得可信了起来。
祁元询去年就举行了登基大典、今年只是正式改元,在皇太子时期就掌管政务,在这方面可谓驾轻就熟。
但是他愣是能对着徐源说自己今年新改元,事务繁忙,又因代府废藩罪行累累,判罚严重,他对这些庶人的要求就是早些离开中原,带上仅存的护卫们远走。
所以呢,代藩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犯了什么事,此前是真不知道的。
就算皇帝本人对日本国报告的这件事也颇感义愤填膺,但是呢,代庶人们里头还有一位郡伯,这就意味着还是和天家扯上关系,这样的话,还以详细调查为要。
更何况,天家厌弃代废人们已是昭然的事实,不加调查直接问罪,更有针对的嫌疑,倒不如先遣人调查、训斥他们的恶行先。
乾圣年间又多有兴兵,白莲之乱才堪堪平定,没有确凿的证据就要派人,实在是会损伤民力。
祁元询的理由冠冕堂皇,徐源被说得一愣一愣,回话的时候也顺着他的思路走了,如此一来,暂缓出兵帮忙,而是先遣人训斥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接着工具人徐源在中间传话,日本使团也没将事情闹出来,而是请大周天子调查清楚之后务必还他们百姓公道,令代藩庶孽们退走,实在不行,请上国发天兵以驱赶这些“天兵”。
既然要调查,那么就需要具体的地点。
祁元询一看地名,嗯,是个陌生的地方。
但是这地方的北边他熟啊
日本国的使团给他了极为简略的地图,还没有宫中收藏的信息详细,但是大致的板块还是能分清楚的。
日本国岛屿繁多,小岛屿有数千,但是主体的岛屿目前主要分为三块。
被代府占领的并不是距离大陆最近的日本国海岛,而是其国北部,虽然是在主体岛屿本州岛所在,但是距离他们那里的繁华区域还很远。
可是这么近的话,没道理他们没去占领本州岛北部的那块地方啊
与这地方接壤的另一块主要岛屿,在祁元询前世的记忆里,被称为“北海道”。
但是现在,北海道的主要聚居人群还并非是“大和族”,而是整个日本岛的土著,被大和族称之为“虾夷人”的民族。
是以日本国的地图之中,还未曾将这块地方纳入自己的版图。
北海道本身就颇为偏僻了,假设是这地方被代府的人占了,再以此为根据地往南延伸,那么代府庶人们到底是闹出了怎样大的动静,才让日本国的使团直接找上他告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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