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翥回到家中,远远便看见东方煜与青悠在院中比剑。
与东方煜相识已有一年,她自然不是头一次见东方煜提剑轻舞,东方煜舞剑时总有几分娇柔,配上如画的眉目更是风情万种。
比剑却是第一次。
除了初见那日,青悠一直给人温文尔雅的感觉。出剑极快,枯枝败叶在剑光中撕裂,剑身勾起深秋的风,寒意泠然。
东方煜却总让花翥生出一丝他对比剑这种事甚是漫不经心的感觉,他悠然自得,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在青悠凌厉的剑光中闲庭信步,每一次出剑却又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唐道坐在一旁大声读着书,对这一场比试视若无睹。他眼睛还有些浅红,丁母过世后他哭了好几场。
花翥不拦他,东方煜也不就此事教育他。
终究还是个孩子。
小孩子总是会想娘的。
一场比试,东方煜占尽上风。
比试结束东方煜便丢了剑懒洋洋坐在躺椅上,青悠收了剑,笑吟吟收好两把剑招呼花翥过来。
“师父有事同你说。”
花翥本以为东方煜会提到这几日之事,却不料东方煜说起厉风北。
厉风北自立为帝后便册封了三宫六院,皆是豪门贵胄家的女儿,皇后更是身份显贵。
想要争霸,自己的能力,皇后的娘家的扶持缺一不少。
东方煜当初千叮万嘱厉风北暂不称帝。而今这个时代,谁先称帝谁先成为众矢之的。此番举动是给厉风北喘息的机会,也是给麒州有喘息的机会。
未曾想到厉风北枉顾叮嘱贸然称帝。
杨恩业的麒州北面全是游牧民族,民强马壮还一穷二白。若是军阀混战,杨恩业极有可能腹背受敌,故而杨恩业一开始便摆出效忠北唐的架势。
东方煜便助杨恩业一把,将那三王爷推上了皇位。杨恩业和其他军阀有了“效忠”的对象就可祸水北引,厉风北受到不少“匡扶正统”的军阀的进攻。
结局却出乎东方煜预料。
厉风北与杨恩业相同,北面也有游牧铁骑的威胁,他却不用像杨恩业那般与游牧民族修好,靠着武力让所有游牧铁骑成为落荒而逃的小绵羊。他依靠武力甚至从别的军阀怀中掏出了一块块肥厚的土地。势力越发强大。
花翥沉默,从东方煜的语气判断,厉风北挡了他的路。依照她对东方煜的了解他快要下手了。
却不想东方煜道:“为师甚为好奇,便寻人彻底调查了此事。”
重要消息未打听到,却得知了一些闺阁秘闻。
“小花猪你可知晓那厉风北宫中最受宠爱的是何人?”
花翥认为是皇后,毕竟皇后娘家有钱有势。
“皇后的亲妹妹被册封为贵妃,也诞下了儿子被册封为太子。皇后娘家帮厉风北打天下便是帮未来的外孙打天下,谁在宫中更受宠爱并不重要。而今最受宠的女孩今年十六岁。是桐县西河镇南柳村柳员外之女——长女。朝中文武都不知晓为何厉风北会看中一个乡绅的女儿。”说到此处,东方煜斜眼看来。
花翥努力忍着自己不要颤抖。
桐县西河镇南柳村柳员外之女。
长女。
那不就是柳金露?
“这厉风北还真是长情。大概是因为妹妹绝色,便也相信姐姐是个大美人。”
“我长得更像娘。”
“那厉风北便是看上了她脸上像爹的部分,那些地方与你相似。”
花翥挤出笑,却又舒了一口气。
当此乱世,她弟弟柳继业靠着厉风北自然能保全性命,想必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小花猪,你呢?”
花翥咬牙,跪在地上说出悄悄找丁戜学武之事。
原本坐在一旁看书的唐道赶紧跪在她身边。皱着一张小脸,一脸视死如归,小手紧紧抓着花翥的手,看着东方煜,似乎要哭出声来。
原本板着脸的东方煜见唐道这副模样哈哈大笑,却又冷道他怎么会连花翥是否背着自己悄悄学武都看不出来?
“小花猪胆子真不小。”
听见他称呼自己为小花猪,花翥松了一口气,情知他不是特别生气,加之有青悠在一旁,心也有了几分坦白的勇气。
深埋着头,许久轻言细语道:“徒儿自知不可枉顾师命,可乱世烽烟,但凡有争心者便揭竿而起。师父始终不授徒儿武艺,即便徒儿愿尽一切做师父大业下的一块青石也无能为力。”
东方煜斜眼,一声哼笑。
“小花猪在说话上也长本事了。”
见他越发气定神闲,花翥便道:“师父,徒儿是真想学。”
“你在武学上并无天赋。”
“徒儿知道,旁人练一遍便会,我便练十遍,若是十遍不行,便再练习百遍,不定第一百一十一次便会了。”
东方煜嘲弄道:“小花猪——无天赋是说你即便练一千次也无济于事。”
“那徒儿便练一千零一次。”
冷冷一眼飘来,东方煜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狼崽子。”
心中一慌,花翥却还是分外固执得将头扬起,直视东方煜的眼睛。
东方煜的脸色慢慢变了。
见他有些恼怒,青悠从后轻轻抱住东方煜,柔声劝慰:“师父,既然小花猪喜欢让她学学也好。明年徒儿出门做那件事,有小花猪在,徒儿也算有个帮手。”
“这头小笨猪可不是你,也不是他、”说到“他”,东方煜说话声骤然减弱了很多,许久,喃喃:“不是他们二人,在武学上全无天赋。”
他眉头轻锁。
青悠手抱得更紧了些,眼中满是固执。
东方煜的这才微微舒展开眉头。
青悠笑道:“况且无天赋又如何?师父这样的人难道寻不到她可以学的?”
“你还真是照顾这个小师妹。”
东方煜便让花翥去院中将丁戜教给她的招式尽数使了一遍,有些招数上一次丁戜对司马元璋的狗腿子时并未出现,是丁戜在这几个月新创的。
很是满意,东方煜叹道他未曾看错人,丁戜聪明通透,摒弃了求学之心,自己摸索反倒更厉害。
“师父上一次说那种话是帮他?”花翥一直觉得奇怪,东方煜很少会那般嘲讽一个人。
“比起一板一眼四处求师,丁戜更适合无中生有,也擅长无中生有。何为天赋?这便是天赋。这便是小花猪你与他的差距。你可接住丁戜一剑?”
花翥抿嘴,摇头。
“哼。我东方煜的徒儿,怎能输给旁人?丁戜出剑极快,速度、力度、灵敏度上都远胜过其他武师。小花猪你终究是女孩,在体力和力气上都远不如男子。头脑聪明,但自幼未系统学过,丁戜也未曾指导过你关于灵敏度的训练。为师要指导你便要从灵敏与速度上入手。速度极快,力度也会加强。”
“那如何应对丁戜的剑?”
“到底不过以柔克刚,以慢攻快。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花翥继续练剑。
东方煜不允许她因学武落下别的课,也不允许她因为学习落下家务。她便亥时睡,寅时起,困得不行便将在越发寒冷的日子将头浸泡在水中。
手臂,手腕,膝盖,脚背,身上处处是乌青。看得司马元璋接连说心疼,买来各种贵重的补品与养肤用的蜜露。花翥收下,也还礼。
“师姐对青玉还真是丝毫不逾矩。”
“女子本该如此。”
“师姐只在青玉这里才会恪守女子本分,若不知实情,还以为师姐看青玉与众不同。”司马元璋凝神看着她,怯怯探出手,被花翥躲开。
“师姐……家母给我定下了一门亲事,那女子而今才十三,故而两年后再完婚,是太守的女儿。”
太守杨恩业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
长子杨佑慈,次子杨佑谦,小儿子杨佑俭。
长女、次女已嫁,定给司马元璋的是三女儿。
司马家彻底夺下汀丘,养得兵强马壮,杨恩业自然生了拉拢之心。
“恭喜。”花翥道。
司马元璋直愣愣看着她,许久才道:“师姐,只要你一句话,青玉便推了这门亲事。”
“为何推掉?联姻难道不好?”
司马元璋沉默许久,终转身离开。
花翥继续练剑,别的课程也没有落下。
一月后,她接住了丁戜的兵器。
丁戜恍然,继而大喜。
买了一壶酒与花翥坐在屋顶看红日沉入汀丘城。
“猪宝。”他轻声道:“我决定从军去司马元璋麾下帮他练新军。”
“那戮夜阁呢?”
那刻着“戮夜阁”三个字的木板已黯淡无光。
丁戜笑道:“戮夜阁从在木板下刻下那一刻便存在。我会在军中选人,猪宝有了东方先生,在剑术上定能突飞猛进。猪宝,帮兄长谢过东方先生点醒。”
作为接住丁戜剑的奖励,花翥从东方煜那里得到了一把通体银色的长剑。
剑身薄如蝉翼,很是轻巧。
“徒儿谢师父。”
她给剑取了名。
素音。
那是娘的名字。
“既然小花猪意欲加入这逐鹿之争,今日为师便要教小花猪如何扮男装。”
花翥闻言,摇头道:“我要以女子身份立世。要以女子身份建功立业。”
东方煜讪笑:“喔?”
见他面上满是嘲弄,花翥说起马大夫妻女的死,说起那日在街上与张小太岁相伴的青楼女子。
“一个受尽屈辱却不争不吵。永安宫中的那些女子,哪个不是这般?那两个却死于人之口。众口铄金,真能积毁销骨。就像我娘。”
花翥面前出现了蔓延得了无边界的贞节牌坊。
一座。
又一座。
贞节牌坊蔓延开,被黑色的雾笼罩,被血色的哭嚎声笼罩。像是一座座坟茔。
笑,不可露齿。
行,不可动裙。
话,不可高声。
嫁作人妇,若是小门小户还好,若进了高门大户,便一生一世不可露脸,不可见外男,被禁锢于一间走完一圈不过几百步的小院。
东方煜听得入了神。
青悠眼中满是惊愕。
花翥微微吸了一口气,复又说起张小太岁死后街头巷尾都人人称道的都是丁戜,是司马元璋,是那手臂上有伤痕的少年。
自始至终参与此事花翥都以男装示人。
故而旁人说起,只道“那个男人”,“这个男人”,“那个少年”,“这个少年”,“这一群英勇少年”。
从未有人提到,也无人知晓,曾有女子参与了此事。
是她的错,毕竟装作男子行事方便。
“可这般似乎是不对的。”花翥道。
当初在宫中时,她曾问阿翠为何甘愿过这样的生活?
阿翠说反正都脏了。
她也曾去找那个陪张小太岁在街上游玩的妓.女问她为何不为自己赎身。
那个女子说反正都脏了。
脏了,便是罪。
露脸,便是罪。
女子都这般认为,这种观念根深蒂固。
离开永安城时花翥说想要帮助更多的女孩脱离苦海。可经过马大夫妻女的事后才觉得此事难如上青天。
那些女子自己不想改变,她用再多的手段方法都无济于事。
“我知晓‘争’可以让自己获得说话的权利,也知晓装作男子会让行事容易许多。
“可若这般——就算我功成名就,旁人自会说这个女人若是不装作男人什么也做不到。
“可若我能以女身份去争夺,或许会有别的女子想‘她能做到,为何我不能?’。故而,我一定要以女子身份建功立业,不管那前程有多少艰难险阻。”
东方煜将手中的茶盏交给青悠,凝神听着。
花翥吸了一口气。
——
我知晓前方有成千的险阻,上万的沟壑。
我知晓装作男子会让这一趟旅程简单容易。
我知晓以女子之身入世会遭遇谩骂、鄙视和嘲讽。
我知晓人心中的恶意与偏见高过山深过海。
但我依旧愿以女子之身示人,我愿化作那穿云箭射穿厚重云层让阳光可穿云夺目。
我愿以女子之身加入这一场逐鹿之争,化作钢刀劈开这禁锢女子的牢不可破、密不透风的囚牢。
或许穷我一生之力也不过撕开一道裂缝,但若我能成为第一个,便能继往开来,一人之力或许只能摘花取叶,可若能集齐千万人之力,便能形成排山倒海之势,变了这不公平的世道!
青悠瞠目。
东方煜愕然。许久才道:“你跟厉风北便会过上极好的生活,跟司马元璋也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司马家年纪合适、可与杨恩业结亲的又不止司马元璋一个。跟丁戜也好啊。”
花翥笑了。“丁戜是我大哥。”
“哼。大哥……”
“师父,徒儿知晓自己要什么。”
东方煜冷冷看了她一眼,最终只说了三个字。
“狼崽子。”
花翥轻笑,她知道,东方煜应下了。
天下飞落白雪。
入冬许久,终于下雪了。
院中的麒州锦花只剩一些残枝。东方煜说这个冬天很冷,牡丹不冻不开花,来年牡丹一定更盛。
花翥小心抽出素音。剑身反射着雪光,冷意赫然。她在雪中舞剑,从旭日初升到红日西落,从今年的第一场雪到来年麒州锦花绽放第一片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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