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州锦花再一次盛开。
花翥十五岁。
她在家中种了一株小小的枫树,买回了几只小鸡,还开了一小片土地种庄稼。
有了闲空便精心侍弄,待到五月初便可吃小白菜,第一次煮小白菜汤她没有忘记加上才学会做的豆腐,滴几滴麻油。
东方煜总嘲弄她。这种花点儿小钱便可得到的东西自然没有必要自己动手。
“若是将来有一日能用到呢。”
“小花猪若是混到此种地步,对外便别说是我东方煜的徒儿。”
吐吐舌头,花翥继续安心照顾小鸡,小鸡已经长出了硬羽。
五月初十,东方煜忽令她打点行装与青悠一道去一个名叫明荣的地方。
花翥翻出麒州地图,麒州最北是用城墙累就的紫阳关,紫阳关将游牧民族阻拦在关外。
东方煜曾说麒州太守杨恩业刚接管麒州时,紫阳关外大大小小的部落有近百个,时常扰乱麒州北境。
为了稳定麒州北部,杨恩业刻意制造部落内部矛盾,与强大部落携手剪除弱小部落,也强大部落做生意,修好彼此关系。
麒州人口八十万左右,士兵十五余万。整个麒州兵力尽数算上也比不如厉风北一人麾下的兵力多,无怪乎厉风北称帝后杨恩业要刻意示弱。
紫阳关一带因游牧民族之故有三万驻军。
两万常驻紫阳关。
另外一万驻军在东方煜让花翥和青悠去的明荣城,时刻听从紫阳关调配。
花翥不解自己与青悠去那种处处兵将的地方有何用,问起东方煜,他只道一切听从青悠吩咐便是。
花翥不再问,收拾包裹,东方煜拿了一柄极为普通的匕首给她,不让她带素音。
她要走,家中的小白菜和小鸡只能拜托司马家族派来的周妈。
东方煜原本看上一个三十出头、相貌周正、厨艺也不错的女子,却被青悠板着脸退回,换了周妈这个五十岁、脸上长满褐色斑点的妇人。
花翥暗笑。
唐道扯着她的手说姐姐决不允许同别的男子说话。“不然我会生气的!姐姐早点儿回来,记得给笑朝带礼物。”
花翥捏捏他肉嘟嘟的小脸,应下。这便与青悠扮做一对兄妹,一路风尘,日夜劳顿,待到达明荣已是五月末。
明荣附近驻扎着不少军队,军队消耗大,竟是比汀丘繁荣很多。城中六条主街,小巷纵横交错,街道两侧摆满各色商品,贫苦人蹲在屋檐下啃着烧饼,一墙之隔便是坐在酒楼中喝着美酒,吃着珍馐的有钱人。
各色人等来来往往。
此地多兵,多民,也多从四面八方来明荣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她们花枝招展,袒露出玉臂,或是露一截雪白的小腿,头上戴着五颜六色的花,坐在一群军士中畅饮。
汀丘也有以此种方式谋生的女子,却个个温柔如水,妩媚多情。
“真是可笑。”花翥道。男人一面嘲讽女人不贞,一面围聚在一起与卖笑女喝酒嬉闹。
“师父也曾说,不少男子皆同时有两种喜好,引诱良家妇女,或劝风尘女子从良。小师妹只看见明荣与汀丘的这点儿不同?”
自然不止。
花翥也发现街上有许多做正经生意的女人,她们卖菜,卖烧饼,卖各种绣帕,身上背着牙牙学语的孩子,手中还牵着一个,脸上陪着笑与军士们嘻嘻哈哈,坚韧的目光中偶尔闪过一丝委屈,却又很快埋在欢声笑语下。
这让花翥讶异又惊喜,她还是头一次见年轻女人出门做生意。
青悠笑言麒州民风较别处剽悍。明荣人多,只要想,处处都能寻到赚钱的机会。穷人需要生活,男女都会走出门赚钱,普通人家的女儿才成日呆在家中。
在客栈中住了一夜后青悠找做房屋出租生意的房屋牙子在靠近东边兵营的地方租了一间小院。
茅草屋顶,黄土墙,地面坑坑包包很不平整。
两间屋,青悠住外间,花翥住里间,几块石头一块木板便是床。墙角那破破烂烂的小棚子下垒了一个石灶便算是伙房。屋中甚至没有茅厕,只有一个污迹斑斑的木桶。房屋牙子说每日清晨会有专人走街串巷帮着倒污秽物。一月三十文钱。家中无井,挑水得去两条街外。
花翥见青悠只换了那个污迹斑斑的桶,多少明白此番他二人得装扮成一对贫苦兄妹。难怪走前东方煜给她准备大都是些颜色艳丽粗俗的粗布衣裳。
要扮穷,家中自然无浴房。花翥想沐浴,青悠让她与这一带的女子一道去河水中洗便可。
“入乡随俗。”
花翥去了一次,见做那种营生的女人赤着身子泡在水中嬉笑打闹,偶尔路过一个男人,那群女子便笑闹着让他们晚上来玩儿。
见此情景花翥面上便越发红得厉害。回到家中便寻了木枝在墙角搭了一个简单的棚子。
“小师妹终究是女子……师父说,在此你得恢复本来的模样——可略微丑一点儿。此处到处都是男人,而男人喜欢漂亮女人。”
花翥明白,笑不出。
穿着粗布衣裳收拾好脏兮兮的家,跟着青悠挑水,水缸满了,她也累得说不出话。
在那个家中时虽说只是个无人关心的庶女,但挑水这种粗活怎么也轮不到她做。进宫后宫中有不少水井,虽说劳苦,但此种活还是用不着她。跟了东方煜后日子更加舒坦。
这般辛苦还是头一次。
两日后,娇嫩的肩膀便磨得红肿可怖。
青悠也一改在家中的清隽文雅,每日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脸,穿着打着补丁的衣裳和破破烂烂的草鞋,下雨时甚至连鞋也不穿,赤脚上一层厚厚的泥,与一群穿着破破烂烂衣裳的穷苦人蹲在路边啃烧饼等工作。最多的时候也就赚四十个铜板。
明荣城的军士来自四方,为了便于交流此处便以麒州官话、即梦南话为主,但人们大多说得不利索。
故而原本说得一口漂亮麒州官话的青悠到了明荣,官话中便带上了浓烈的乡音。为了让花翥假扮起来容易些,他话说有几分花翥乡音的味道。
青悠的一切都让花翥很是佩服。
几日后两人便将这明荣城的每条小巷都摸得清清楚楚。住在城中的都是普通百姓。
而军营一半在城东,一半在城西,碧汀河的支流从明荣城中经过,被称作荣水。荣水经过城池分作三股,像一个倒立的“山”。城中那条河供百姓使用。
城东城西各有一条河供给军用,军士们闲来也会种种菜,养养鸡。
到此不过几日,她的烦恼也越来越多。
青悠选的住处靠近军营,这里有许多与军士做生意的女子。到了夜间便处处欢声笑语,军士们走街串巷,与女子嬉闹。
到了夜晚更是处处靡音。
“紫阳关的将领治军有方,军中无妓,周围也禁女子。士兵们只能轮流来来明荣城。辛辛苦苦攒下的钱都花在了这些地方。”
花翥面上一热,明白青悠的意思。
六月时分,明荣处处开满了花,凤仙,茉莉,空中浮动着桂花的香味。
街头巷尾也有了不少人叫卖小鸭子。荣水有平缓处,也有较深的水塘,人们可在那些地方放鸭子,鸭子御寒能力强,只要冬日让鸭窝保持一定的温度便可轻松过冬。
青悠说冬日街头巷尾许多地方都会有卖烤鸭的,也算是此地的特色。
“小师妹之前养小鸡。若在此处无聊我便给你买上一群鸭子,鸭子喜成群活动,日后你出门,后面跟着一群一身黄毛的小团子,啪嗒啪嗒紧跟着你,嘎嘎嘎嘎叫个不停。待养个七八个月,便可吃肉。”
“我们还要在此呆七八个月?”
“小师妹总能透过为兄的胡言乱语发现关键。”
花翥皱眉沉思。
东方煜做事素来速战速决,此番竟然要花费这么多时间,不像东方煜的作风。
到了明荣,青悠每日夜间都督促花翥与自己比剑,总嫌弃她剑术不够灵敏。
她越发觉得东方煜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只是不管是东方煜还是青悠都不会告诉他。
六月初六。
青悠给了她一身衣衫,月白上衣、桃红长裙,桃红的腰带。没有一点儿绣花。
“去军营卖花。”
花翥不解,军中全是男人,卖花作甚?
“男人会买花给自己喜欢的女人,看见漂亮的女人卖花也愿掏钱买下。更愿在漂亮女子前卖弄。”
青悠说得隐晦,花翥却是懂了。
绾发,在浓密的发间插入一朵红花,恢复原本模样,只用粉让皮肤比平日暗淡了许多。提着花篮在军事面前叫卖。
她身段窈窕,相貌又极美,即便皮肤比往日黯淡无光,也挡不住眉间眼角的少女风情。
军中将士们立刻围聚上来,将她篮中的花买得一干二净。
花翥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怯生生避开那些想要占便宜的军士,处处留心观察。
青悠让她与军中的小将领交好以便从军中窃取情报。
一连几日,却只遇见些庸碌之徒,他们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身上,怎能都移不开。
一连卖了五六余日,士兵见了一群又一群。
却总是寻不到合适的小将林。
军士们见怎么都占不了她的便宜,渐渐不喜在她那里买花。
花翥乐得清闲。
坐在军营外,看着军士们来来往往。不由得想到了厉风北麾下的军队,军容军貌,士兵人数多少,杨恩业没有一点比得过厉风北,无怪乎之前刻意装弱,摆出一副效忠北唐的架势。
谁兵强马壮,谁占地称王。
若想要在这个年代功成名就,或入朝堂为相,或入军旅成将。
可不管为相还是成将,都不会是女子。
花翥挤出笑意,笑意中却有苦涩。
阳光落在面上,暖融融的。
已是正午,清晨摘的花大部分都蔫哒哒缩成一团,花翥索性微微眯上眼,享受短暂的闲暇。
朝堂不会容女子多言,乱世中,成将比为相容易。
可又要如何才能让士兵服从自己?
凭借美貌?
可笑。
花翥忽觉阳光凉了几许。
面前立着一人,抱臂含笑看着她,从衣着上看是一个百夫长,是军中的低级将领,手中有一百的兵力,故称作百夫长。可实际上不少百夫长手中只有五六十人。
百夫长面色稍黑,眉目俊朗,因常年晒太阳,年纪虽轻,眼角已有了细纹。可能是因为在军中待了多年,说话声很大。
“以前也有不少女子来卖花,卖了自己的也不少,姑娘却是奇怪,只卖花不卖自己,只说自己叫做小妹。”那百夫长神情自若地在花翥身边坐下。
花翥板着脸,提着花篮挪了挪位置。
她本欲走,可难得遇见个低级军官,不得不依照青悠的要求聊几句。
百夫长哈哈大笑,说自己姓朱,全名朱曦飞。
“军爷的名字着实古怪。”
“不是本名。我出生穷苦,原本叫朱老二。从军后总被嘲弄原名的意思是‘猪的老二’,后便寻了个书生帮着改了名字。那书生问我欲如何改,我便道改得喜庆些,最好有向阳之意。”
“军爷的喜庆便是从‘猪的老二’变成‘猪在清晨飞’?”
“不止。还有猪喜欢飞的意思。出生穷苦又何妨,只要是插上一对翅膀,大胖猪猪也可扑棱棱飞入云霄。敢问姑娘芳名?”
青悠与花翥都用的本名。
她不解青悠为何这般做。可青悠道她之后会懂,花翥便不再多问。
“花翥?不懂,却好听。‘翥’,‘猪’。你是小猪,我也是小猪。连起来便是花花的小猪在晨曦中飞。”
花翥恶狠狠瞪去,提起花篮。“买不买?”
“买。但小猪妹妹得告诉哥哥你家在何处。哥哥好找个媒婆去提亲。”
“厚颜无耻!我兄长在家,你别胡来!”
“大舅子在家啊!便是有人可为小猪妹妹做主了?”
“无耻!”
走得急,花翥与一个少年撞在一处。
那少年高鼻深目,瞳色带着一丝红。光落在他头发上,头发竟也有些许红色。若忽略掉他那战战兢兢的眼神,倒也可说生就了一副凌厉可怕的模样。
花翥头一遭见到眼眸这种颜色的人,忍不住多看了眼。
那少年竟是连耳根都红了,慌不择路,竟是一头撞上不远处堆积的木柴。捂着头站起身,头狠狠埋下,一溜烟跑了。
朱曦飞靠来,笑道:“小猪妹妹,切莫觉得这小子被美色所迷,但凡是个姑娘,不论美丑,只要看他一眼他都会这样。但猪哥哥我却是被猪妹妹的美色所迷。”
花翥嫌他烦,欲走,朱曦飞却揽住她,让她看跟在少年身后不远的中年男人。
那男子只有一条腿,拄着拐棍,靠着另一条腿跳着往前,风霜在他面上划出跌宕起伏。右脸上有一大片烧伤留下的伤疤,已不见年轻时的痕迹。
“这位老先生叫褚燕离。本是个公子哥,十余岁时他爹娘得罪了朝中权贵被抄家。女眷皆被卖做官妓,全家上下就活了他一个还被流放到紫阳关从军。打仗断了一条腿不能留再前线,有些文字功夫便被送来明荣帮着军中写点儿东西。家里穷,只能外藩女人生儿子,便是后面那个,名叫褚鸿影。名字还挺好听。这褚鸿影身上有外藩的血统,故而长得与我们不同。他的头发在阳光下似乎是暗红色。这样的人在此处最低贱。”
花翥瞄了一眼,心道朱曦飞嬉皮笑脸,说起旁人的过往毫不在意,心道此人不过是个借用他人私隐逗弄女子的浪荡子,找了个借口便留了。
回去同青悠说起所见所闻,提到朱曦飞。“名字怪里怪气,说话阴阳怪气,一副兵油子做派。但好歹是个百夫长,师兄可愿用他?”
“不用,此人无用。”
“为何?”
“我们在他口中套不出任何消息。”
“可他很随意说出了那对父子的事。”
“这对父子的事应该整个明荣城都知晓。他说这个不过是为了与你找点儿话说。”
当夜,青悠亥时出了门,不到子时便归家。
次日,城中死了一人,喝醉,意外落水。
次日夜,青悠又亥时出门,子时归家。
隔日,城中又死了一人,喝醉,意外落水。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