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破山

    “稍、稍候片刻!”

    守城卫兵还没从人头的惊吓中缓过来,连滚带爬地跑去通报。

    两国交战,敌军主将的项上人头,是最好的敲门砖。

    果然,未出一炷香的时间,沉重木械声响,城门缓缓拉开,守门令兵高喊:“襄阳郡都尉夏天罗将军有请!”

    夏天罗。

    听到这个名字,常歌神色一动。

    几个月前,常歌还在益州做建威将军,守着上庸郡。

    他不过离开了上庸几日,襄阳郡都尉夏天罗趁机进攻,提着破山刀就冲进了上庸城,没怎么费力气,上庸就暂时性地换了人。

    那一役,他对这位坚守了襄阳北大门十数年的夏天罗,充满了好奇心。

    到襄阳之时,他见襄阳溃不成军,还以为襄阳守城都尉换了人,才会如此一败涂地。

    当时他还想,若是那位夏天罗将军还在,襄阳定不会如此。

    但开门时,令兵通报的依旧是夏天罗的名字,常歌特意抬头确认了一番,城门楼上也的确是“夏”字将旗没错。

    他不禁有些不解——这位扛了襄阳北大门这么多年的楚国硬骨头,为何忽然衰弱成这样?

    不过,进城之后,一见便知。

    常歌没多思量,驭马而入。

    进入城门后,是瓮城。

    瓮城四面被城墙围住,四角设有巡哨角楼、流沙、火石等等机关。

    这原是为了防止城破后,敌军径直涌入主城的缓冲地带,此处机关遍布、四方死围,一旦被困,极难脱身。

    常歌刚过城门,进入瓮城,有些走神。

    他想起自己三年前月氏战役凯旋,大周颠覆那日。

    当时,他被祝政拦在长安城门前,没能进入瓮城,而后被赐毒酒“鸩杀”。

    因为此事,他曾经怨恨过大周天子祝政,直到许久之后,他才知晓,当时长安城内三道瓮城,早已为他布下万千机关,只等他无知无觉踏入险境。

    “鸩杀”,其实是最后一线生机。

    常歌深思有些涣散,还未行出五步,忽然勒马退后,横着长戟挡住幼清。

    一排冷箭刷刷落下,就楔在他方才驻足之处。

    有埋伏。

    “喂!”幼清刚说出这一个字,身后的城门轰然阖上。

    更恼人的是,城门关上前的一刹那,白苏子居然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小心!”

    常歌猛然勒马左行,挡开射向白苏子的箭矢,白苏子一脸震惊,对着城门楼大喊:“他杀了魏狗大将,是我们全襄阳城的英雄,你们为何要伤他!”

    又一飞箭袭来,这回冲着的是嚷嚷不停的白苏子。

    常歌依法挡开,一时疏忽,另一暗箭射出,擦着他的左臂,扎进城墙。

    这枚暗箭力道极强,箭尖深深没入石墙之中,幼清看得无比后怕。

    幸而这箭只是擦伤,若这一箭直直打在常歌身上……真不敢想象是什么后果。

    白苏子注意的细节和幼清完全不同。

    他发现,常歌右手指尖已经不止是结霜,而是一种近乎霜雪的僵白。

    他忽然明白初见之时,为何常歌身披狼裘——冰魂蛊毒,最恐受寒。

    一旦寒气侵体,轻则毒发遍体霜寒,重则神智飘离。

    而进入瓮城之时,常歌神色显著有些迷离。

    白苏子现在可以确信常歌身中冰魂蛊毒,且正处于毒发之中,也许,在密林中救下他之时,他已毒发,遍体霜寒。

    想到此,白苏子不禁偷偷看了常歌一眼。

    难道他在大破魏军之时,一直处于重伤毒发?

    冰魂蛊毒,平时一切如常,一旦毒发,全身血气离居,寒气逆流,轻则善怒恶寒,重则昏迷不清,是一等一的烈毒。[1]

    真有人能扛过冰魂毒发,还能大破敌军?

    他忽然对眼前这位常歌将军,升起些好奇。

    白苏子飘神期间,幼清和襄阳守城士兵嘴仗打个不停,但对方没人冒头,一句不回,全都躲在城垛后面,不住放冷箭,气得幼清恨不得徒手拆城墙。

    “楚国的箭镞,难道是对准自己人的么!”幼清嗖嗖抛出两枚飞镖,打得城门楼上碎石崩裂,对方也回以冷箭。

    此时,终于有一人冷笑道:“你们是自己人,可他不是!”

    襄阳城门楼上,一人站出城垛,刀尖直指常歌:“你们不会真以为,眼前这位,是昭武将军常歌死而复生吧?我来和大家介绍介绍——”

    “此人,乃益州建威将军,和益州大将军卜醒情同手足——我襄阳西部建平陷落、西南部夷陵陷落,导致我襄阳落入四面楚歌境地,桩桩件件,俱是拜这位建威将军所赐!”

    城门楼上,传出阵阵窃窃私语。

    白苏子瞥到,刚刚振振有词的幼清,忽然一声不吭安静下来,手里的缰绳几乎要揉碎了。他推测,城楼上此人所言,不虚。

    “这位建威将军,之前三年,和益州军一道,据守汉中,将汉中、上庸两地的魏军打得是落花流水,本与我楚国毫无瓜葛。后来,他忽然转而攻楚,西占建平,东夺夷陵,诡计层出不穷!现在,居然想靠一颗头颅,打入我襄阳城内部,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又一计谋?!”

    “建威将军!”那人自城门楼上朝常歌喊,“以上我所言,可有半句虚言!”

    常歌平静答:“未有。”

    “哼。”那人冷笑道,“我不杀你,对不住夷陵陷落之时牺牲的袍泽兄弟,对不住建平牺牲的三位大将,更对不住建平郡都尉——楚国建平陷落,建平郡都尉见大军溃逃,回天无力,竟以身阻挡城门,城破之时,不幸……殉城。”

    常歌仔细盯着他的脸庞,若有所思。

    那人高喝:“弓箭手!”

    “慢着!”幼清急忙呵止,“——建平陷落益州手中,是我家将军战绩不假,可他曾受益州救命之恩,彼时为益州军前效力,有何不妥!再说李都尉……你口口声声说李都尉殉城,但你可知道,战后,正是我家将军厚葬了他!你的那些同袍,哪里记得什么殉城将军,城破之后,跑得一个不剩!”

    许是没想到建威将军,还会为敌军将领收尸,城楼上那人显然有些发怔。

    此时,常歌才泰然开口:“我说看你有几分眼熟,那位守城的李都尉,当是你的兄弟吧。”

    那人倒不避讳:“不错!我乃襄阳郡西部都尉李守义!建平郡都尉李守正乃家兄!我兄弟二人一北一西,他守建平,我守襄阳。”

    “他葬在建平城外,深溪河畔,鹤峰羊角山上。”常歌道,“你若有空,可回去祭拜一二。”

    “你此时说这些作甚?”李守义冷笑,“难道,是要我饶你一命?你这种人,昨日助益州,今日至楚国,保不齐明日又去了大魏!”

    常歌颔首,神色若有起伏。

    李守义接着道:“我既无法判断你是否忠于我大楚,留着也是个祸害。为我大楚着想——”

    他刚一扬手,四周弓箭手直探出身,死死瞄准常歌。

    逃无可逃。

    幼清当即上前一步,扬鞭道:“大、大胆!”

    他自前襟摸出一卷素色帛书,高高举起:“大楚司空大人手书在此,命……这位红衣将军前来帮助襄阳,还不快放下弓箭,宣你处守城将领夏天罗,前来迎接手书!”

    常歌不禁斜睨了幼清一眼,什么手书,他怎么完全不知道。

    他进襄阳城,明明是临时改的注意,祝政那边完全不知道才对。而且,要真有什么手书,他怎么一早不拿出来?

    弓箭手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幼清的表情,碍于司空大人手书,竟都松了弓箭,迟疑着未敢妄动。

    常歌离得近,他看的清清楚楚,幼清高举在空中的手,有些颤抖。

    常歌明白过来,这小鬼,在虚张声势呢。

    先生的名义都敢冒,也够胆大的。

    李守义迟了片刻,许是仇恨占了上风,依旧坚持道:“事急从权,我先处决了此人,先生那里,容我事后回禀!”

    “混账!”幼清指着他鼻子骂道,“襄阳危局,国难当前,你竟拘泥于家恨小节,还称什么都尉将军,你羞不羞!”

    想来李守义是不羞的,他见四周弓手迟疑,居然一把夺过长弓,拉弓搭箭,箭镞闪着寒光,直盯着常歌的心脏。

    幼清立即回护,但有人比他更快!

    灰色身影一闪,白苏子张开双臂,挡在常歌马前:“我已无父无母,多亏将军相助才苟活至今。此次乃昭武将军护我襄阳家园,若李都尉执意要取他性命,便先取了襄阳子民的性命吧!”

    李守义不为所动:“刀箭无眼,闪开!”

    常歌亦以戟想要扯回白苏子,没想到这小孩拗劲儿挺大,怎么都不肯退回来。

    “我数三声!再不让开,连你一起射杀!”

    “三!”

    “二!”

    世上哪有让平民为将军送死的道理。

    常歌瞬间下马,打算拉住这个倔小孩。

    “一!”

    冷箭即出,未出三步,却和一寒刃相碰。

    但挡下冷箭的,不是常歌的戟,甚至不是幼清的卷尾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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