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醒悟

小说:第一刀 作者:明韫
    谢瑾对宁留锋充满穷酸气的回答早有预料。

    在这破地方待了两天,哪怕有朝一日得知书院三人倒欠半座国库的钱,谢瑾一样能平心静气。

    他处变不惊:“无碍,我代师父前去,让他们将不必要的累赘皆送回府中。”

    宁留锋忧心忡忡:“真的吗?我听说权贵子弟很难弄,谁也不服谁。”

    谢瑾笑了一下,他鲜少笑,笑时却是真正蓬荜生光,照得陋室皇宫,几无差别:“我先前有所预料,因此父皇派人来送物什时,将不得用的退回去大半。有我的例子在前,想来他们不好多说。”

    谢瑾说得很含蓄,事实是他特意将值钱的金银珠宝和得用的家具摆设留下。余下不打眼的悄无声息送入古玩店和当铺换钱,打眼的送回皇宫,装了十几车,和来时无甚区别。

    不通庶务的天子见了,以为自己儿子一片傻气,真打算在荒郊野岭苦修,将东西原封不动退换回来,抱着近侍又大哭一场。

    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本事,宁留锋也叹为观止。

    书院像个一穷二白的大染缸,逼得原先高洁无暇的七殿下也市侩起来。

    宁留锋原来想劝他:“很难弄的话,不如打一顿,一顿不行就多来两顿。”

    后来一听,嚯,自己徒弟逻辑缜密,有礼有节,根本不用□□棍。

    他颇有点无用武之地的寂寥感,横眉竖眼地数落起来:“现在的少年人,真是吃不得苦头。想我年少奔赴北境边疆,一匹马一张弓一把刀,别无他物。要是像他们一样十几车十几车地拉,仗还打不打,人还杀不杀?”

    不等他痛心疾首说出“一代不如一代”的结论,书生凉凉在一旁道:“怎么?这时候不说你年少钟鸣鼎食,高床软枕,骑个马多少多少人跟着,吃个饭多少多少排场了?你还有脸说人家?”

    南霞奇道:“秦铮,你跟我说的难道不是你幼时活得朴素又艰苦,熟知农事,就差没去种个田了吗?”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意识到宁留锋的嘴,可能比北境的草原还能跑马。

    书生慢慢说:“他是在和我批判话本荒唐,笔者对富贵一无所知时说的话。”

    妇人一挥手,叹气道:“这叫什么事啊。我有次数落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跟我据理力争时来了这一串儿。”

    谢瑾听了一会儿,明白宁留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估计能根据各种各异的形势编出百八十条出身门第和过往峥嵘,拉上台排好一场满满大戏。

    他无可厚非地对宁留锋的过去产生了几分好奇。

    说着是能教书,能教人修行,什么都教的先生,可他不像书生,不像武夫,也不像那些穷酸得飘然出尘,落魄得闲云野鹤的修行者。

    硬要拿几个字来形容宁留锋,来给他定个性,那他更像是……人间富贵。

    想罢七殿下被自己这个离谱到祖宗十八代的想法给悚然一惊,心道自己莫不是受了书院的邪,什么都能歪到钱眼里。

    他坚决地把这个念头抛开,说道:“弟子先去解决门外的车马。”

    谢瑾推开门,想要借着吹面不寒的杨柳春风把自己吹个清醒。

    谢瑾吹了个清醒,旁的人可就不清醒了。

    那些权贵子弟,凤陵城里有名的纨绔,一听见要把他们的身家性命送回去,顿时就地嚎哭,鲜衣锦绣,珠光宝气和鬼哭狼嚎在这荒郊野岭缠成一团乱麻,若是有过路人见得,少不得怀疑他们在演一场聊斋志异。

    有个纨绔要抖不抖地伸出一只手,活像行将就木,哭道:“七殿下,您不能这样对我们啊。您是龙子凤孙,打小我就被我娘掐着耳朵说长不来七殿下的标致,也得学七殿下的风仪气度,您拿您来和我们比,太难为我们了!”

    七殿下生来无师自通一身七情六欲不沾脸的本事,此刻也被闹得暗中翻了个白眼。

    他认出那纨绔姓甚名谁,是谁家子弟,平时爱些什么玩意儿,于是润物细无声地放了水:“蛐蛐和金银细软可以留下,其他用不着的送回去。”

    纨绔大喜,连连道谢:“要不然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我娘看人还是有一手,难怪她老人家说殿下您是凤陵城中第一俊的儿郎哩!”

    对这些事事看脸的纨绔来说,凤陵城第一俊可能已是莫大的荣耀。

    谢瑾收下他这份感谢,刀刃不出鞘地解决了其余几个纨绔,大家称兄道弟,一片热络,不像是来入读,倒像是花楼里酒喝多了,出口就是两肋插刀的胡言乱语。

    蛐蛐、锦鸡、猎犬、骰子、酒令……谢瑾一一扫过纨绔们心头肉一般的宝贝,总觉得书院一边真正鸡飞狗跳,一边真正喝酒打牌,合在一起,恰好是个声色犬马。

    他索性眼不见心为净:“收拾完毕的话,请随我入书院罢。”

    不料纨绔们不干,又一次鬼哭狼嚎着请求七殿下让他们自己护送车马回城,车上装的是他们全副身家,交给别人不放心。

    七殿下客观评估了一下纨绔们麻杆样的身材,和人不如鹅的战斗力,没觉得他们自己亲自护送能有多令人放心。

    连裴旭,望着自己家里给他送回的浩浩荡荡十来车,也不禁深深担忧:“殿下,我亦想回去一趟,毕竟那里头——”

    装的可是他的心肝肉啊!

    谢瑾眉头不着痕迹一抽,准了。

    不料裴旭这一回城,回出了事来。

    他与谢瑾亲近,自不像那些纨绔磨磨蹭蹭两三天,说着当天去当天回,当天晚上谢瑾收到的仅有有一张传讯符。

    传讯符上写得明明白白,安亭侯一家,俱为昊天神殿所拘。

    宁留锋道:“我一直以为,昊天神殿只敢在普通人头上作威作福,不敢动权贵世家。”

    他当年坐镇北秦时,昊天神殿连那点欺男霸女的胆子都不敢有。

    谢瑾手指摩挲着传讯符:“一流的权贵世家,昊天神殿自然不敢。”

    “可惜安亭侯府落败已久,仗着祖上积蓄关起门来过日子而已,未见得比普通富户好多少——”他停顿一下,自嘲般地道:“要不然,裴旭不会来给我做伴读。”

    没想到,伴读也能伴出个祸及全家的大事。

    宁留锋还是很难置信:“那南朝的天子呢?我知道丞相掌权,好歹堂堂一国之君,□□亲自册封的权贵被昊天神殿所拘,气不吭一声,他不怕□□提着太平刀找他?”

    谢瑾闭了闭眼:“昊天神殿拘安亭侯一家,用的说法是他家藏有修行书籍,本来是无碍。神殿不许平民家里藏修行书籍,却不敢管到官员权贵身上,然而裴旭身为书院最早入学的学生,神殿怀疑他私自向学院提供书籍,因此拘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给书院一个下马威又何须那么多理由?

    “而……”谢瑾说到这里,声音有压得很深的一丝丝哑:“昊天神殿南殿的宗座,昨日送了许许多珍贵的失散古籍书画给陛下,美其名曰昊天神殿之所以收集民间修行书卷秘籍,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古籍孤本,免其落入愚民之首,遭受脏污毁损。”

    “陛下,真的信了。”

    这位自小千娇万宠,在人间极致的名利权势堆里长大,不解愁处强说愁的帝王信了昊天神殿的鬼话连篇。

    于他而言,或许千千万的人命,真的不如一卷传世书画,一册古籍孤本来得要紧。

    “丞相那边,安亭侯府如同无多大用处的棋子,折了比费尽心机保存下来更有好处,丞相向来公正。自是一心为国。”

    到了这个时候,谢瑾用语仍平淡得不偏不倚。

    终究有不同。

    谢瑾此人,给人头一眼的感觉就是淡,他好像天生与这世界疏离,缺几根拴住他的线。平常人有那么多的牵挂执念,亲人爱人,功名利禄,谢瑾一件没有,在这千丝万缕的世俗里面万事不沾,活成了没有人气的光棍。

    直至今日,他恍然醒悟,那压根不是自己自以为是的清静超然,是压抑了很久,藏得很深的愤怒。

    对这个世界的愤怒,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

    愤怒得久了,愤怒得无能为力,自然能暗度陈仓成万事无所谓,举头无大小的漠然。

    宁留锋从谢瑾口中听完南周乱成棉絮球一般的国事家事,心想这全是什么破事。

    有一个念头,无风自动地生了出来,轻飘飘占据他全部脑海,鬼迷心窍,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我要是还握得动刀就好了。

    他想,我要是还握得动刀就好了。

    然后,管他的神殿书院,天子丞相,阴谋阳谋,统统给我滚去见鬼。

    他近乎冷漠而暴戾地想着。

    笔尖的“沙沙”声将宁留锋神思拉回来。

    他看见谢瑾在传讯符上落笔,笔锋劲挺,灯光将他半张脸映出了跌宕的昳丽。哪怕谢周偏安南地,哪怕天子昏聩,哪怕谢家凋零至此,那点曾经的辉煌骄傲似乎尚在,不合时宜地落在了谢瑾脸上,见之失神。

    谢瑾抬起头:“这次我……”

    他原想说他没预料到。

    他分明清楚,清楚天子是个何等不世出的奇葩,清楚昊天神殿不择手段,清楚丞相心如铁石。

    可这几个人,几方势力,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揉着揉着,给他揉出格外糟心的一击。

    他改口道:“总不至于到穷途末路。”

    那么两道声音把宁留锋从六亲不认的边缘拉了回来。

    宁留锋二十岁前被人夸少年天才,二十岁后被人夸少年有为,一人单骑孤身杀到北地边境,诛魔首,平北境,当然很有为,有为得天上地下寻不出第二个。

    修行界有一席之地的全是老成精的老家伙,只有他最年轻,后来居上,将一群老家伙压得不敢说话,宛如老韭菜丛里横行霸道的那根嫩葱。

    被夸得久了,宁留锋打心眼里以为自己是根嫩葱,就算一昏三十年,醒来天翻地覆,宁留锋依然觉得自己青春韶秀,随时能去长安跑他个十圈八圈马,

    但谢瑾传讯符上的字迹刻到了他心里去,让他头一回脑子发懵地与三十年的时光妥协。

    宁留锋想,如今我也是……旁人的师长,旁人的长辈了。

    另外一个幽灵般缠绕他很久的问题,同时得以水落石出:

    云上君的名头他不稀罕,天下第一谁爱拿谁拿。可是当他没了刀,连宁留锋都不是的时候,他到底是谁,又算什么人?

    宁留锋现在得知了一部分答案。

    是谢瑾的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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