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坦诚

小说:第一刀 作者:明韫
    宁留锋问:“你今年几岁?”

    他这问题问得实在是牛头不对马嘴,来势汹汹,很有点搞年龄歧视的意思,一贯温文尔雅的七殿下拿不太准要不要继续温文尔雅下去。

    宁留锋:“我猜最多不过十八,嗨,别看我,你们年轻人总是把年轻这两个字明晃晃写在脸上,再少年老成也一样。”

    他向前一倾,手按在谢瑾的传讯符纸上,灯火昏黄摇曳,月光轻薄朦胧,两相交映之下,照成了另外一个人。

    并非是庸碌皮相上的变化,他眉目里藏的东西被突兀照了出来,无端深刻,宁留锋不容置疑道:“这件事情因书院而起,裴旭是我们的学生,你也是我们的学生,更是我的徒弟。人可以穷,不能不要脸,遇事把徒弟和学生推出去,我要不要脸?”

    谢瑾动了动唇。

    他好像天生缺少那么一位长辈的存在,替他遮风挡雨。

    天子只知道风花雪月抱头痛哭,而他早逝的母亲时时刻刻板着张能冻死人的脸,时时刻刻发疯。

    于是七殿下见招拆招地长成如今人淡如水的模样。

    谢瑾对这野鸡书院的成见忽地如一阵烟似没了,他问道:“师父是想直接杀上凤陵城的神殿让他们交出人来?”

    宁留锋:“……你怎么知道?”

    “猜的。”

    因为宁留锋把“倒霉神殿取你狗命”这几个字煞气腾腾地写在脸上。

    笔尖刷刷擦过传讯符纸,谢瑾头也不抬:“凤陵到底是一国都城,昊天神山总坛之后,属凤陵和北秦长安两座城神殿规模最大,精锐最多。纵使师父修为高超,也忌硬取。”

    亏得是七殿下说话向来体贴委婉,若换作南霞和宗法在此,恐怕得喷宁留锋一脸的“你是不是找死”。

    宁留锋手闲不住,谢瑾刚写完一封传讯符,墨迹未干,便被他拎起来看:“你是想……借力打力,夹缝求生?”

    谢瑾闻言微勾唇角,他殊无笑意,眼里冷霜般的光压得烛火瑟缩,“夹缝求生,是最蠢的事情。我想提前推一波,让一些人表态罢了。”

    “丞相是最视神殿为眼中钉的那一个,他并非不想出手,只是时机未到。神殿以为安亭侯是落魄已久的勋贵,好拿捏欺负,不想落魄勋贵也是勋贵。等更多人被抓,等神殿越过陛下杀了人见了血,勋贵物伤其类,平民惶惶终日,那时丞相出手才是大快人心。此时不过是落了独断专行。”

    他说话快慢轻重皆适中,很有韵律,分明悦耳,宁留锋却听着一阵阵头疼,好似回到被北秦上下的一团乱麻给缠成个毛线团的日子里。

    宁留锋平生第一次弄懂从前北秦那群废物点心想的是什么玩意儿。

    如果北秦权贵人人都像丞相那样想,那他不被缠成个毛线团,也是很困难一件事情。

    谢瑾平淡道:“丞相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乱象,一个名正言顺出手的时机,顺其自然当然好,可稍加挑拨,未尝不能刻意做出一个他想要的局面。”

    人长得好一身仙气就是占便宜,搅混水这种揽活,往谢瑾口中一过,也能滚出为国为民的大义凛然。

    宁留锋定定打量他一会儿,问得没头没尾:“我以为你会很不喜欢丞相。”

    像这种大权独揽,专横跋扈的权臣,对皇族而言,自是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讨喜。

    谢瑾说:“谈不上。毕竟没有丞相,兴许我已经殉殉国,又兴许打着光复谢周的旗号和几位老忠臣,一点残兵败将到处流窜。况且丞相总比陛下靠谱。”

    宁留锋对谢瑾另眼相看。

    他从前只觉得谢瑾脾气好涵养好模样好,南周天子这歹竹居然能出个好笋,令人意外。

    现在细细一打量,方才发觉这孩子对世情看得格外开,格外通透,近乎通透出了一种深藏不露的刻薄。

    他相当不用心地安慰了谢瑾几句:“武帝一代明主,南周底蕴颇厚,不至于如此。”

    谢瑾未有动容:“不提昊天神殿,也不提南疆与魔族,单论北秦,前有秦国长公主赤血压境,后有云上君横空出世,若事事皆让陛下决定,底蕴能有何用?”

    要不然代代出英雄的凤陵谢家,凤凰后裔,怎么偏生生出今上这个千古奇葩?

    宁留锋想想是这个道理,欣然接受了谢瑾的看法。

    他不由分说地将传讯符抢过来,揉成一团皱巴巴:“好了不说这些。既然说好这是书院该出头的事,当然不能让你打着皇子这面大旗这个拱火那个拱火最后引火烧身?你有什么办法说就够了,做由我们做。”

    谢瑾前十八年长在人人温言细语,风度翩翩的凤陵权贵圈里,从未见过有人将“我没脑子我想不出主意”这个说法表达得如此理直气壮,简直天经地义一般。

    他失语一息,捡回惯常的姿态语调:“我听丞相说,师父与诸位先生于修行典籍上颇为渊博,想来所习典籍甚多。”

    “前两日我偶然去宗先生居处,发觉修行书籍堆满一整面墙,宗先生说那仅是一部分,他自谦身无长物,好在藏书尚不算少。”

    宁留锋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不客气道:“一半是我的。”

    谢瑾从满桌笔墨里抬起眼,眼瞳比墨色更深,更无波:“藏书阁。”

    他语气很快,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可将修行典籍整理,修一间向天下有志于修行之士开放。如此一来,安亭侯府私下交易书院的谣言不攻自破,书院有惠于天下修行者,却蒙受如此脏水,学生含冤,祸及全家,自然民愤沸腾。丞相一定会抓住这个时机。”

    “不同于挑拨离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这是光明正大逼着丞相出手的阳谋,俯仰无愧。”

    前面一番话解释得清清楚楚,后面一句其实是个不必要的累赘。

    七殿下不该说的话一向不会多说一个字。

    他大约也是不甘心的,因而才会有了“夹缝求生很蠢”,才会有了“光明正大俯仰无愧”这些多余的评价,对七殿下需要精确到毫厘的情绪控制而言分外冗杂。

    谢瑾垂下眼睫,分了几缕神思,漫无目的想着宁留锋会怎么选呢?

    会借着藏书阁将书院推上风口浪尖吗?亦或是大局为重,暂且按捺不发,让裴旭自求多福自生自灭呢?

    前者很蠢,后者还算有点明哲保身的聪明。

    世上的聪明人向来比蠢货多。

    毕竟一个只会吃喝玩乐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养着都是浪费饭菜,如何能和书院相比,又如何能和浩瀚的修行书籍相提并论?

    宁留锋当然不知道谢瑾那些弯弯绕绕。

    事实上他顾不得多想,吃惊道:“什么?修行界落魄到这个地步了吗?”

    连几本像样的典籍都拿不出来,建个藏书阁也能算有惠于天下。

    固然有一代不如一代的说法,但宁留锋琢磨一下,只觉得这代未免太生猛,硬生生以三十年的时光,拉出了三百年的鸿沟。

    谢瑾眉目微微动了,估计是将他视为哪条山沟里出来的老古董:“自从云上君不知所踪以后,其故交相继隐世,四宗避世已久,唯有世家和世俗皇权密不可分,可大多也不过是一代代的金玉蛀虫。”

    时无英雄。

    宁留锋:“云上君不知所踪?”

    他以为昊天神殿会说他尸骨无存。

    谢瑾静静道:“似云上君这般的人物,寻不到他的遗骨,找不到他的断刀,岂有人敢轻言生死?”

    可惜宁留锋好似一根棒槌,听不懂谢瑾话里轻微的惋惜,满不在意道:“三十年不见人影,该死了。三十年啊,就算是闭关这等借口说辞,三十年闭不出飞升成仙的,最多闭出个走火入魔。”

    “境北魔族,神山昊天,天下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死?

    宁留锋嘴角有了笑影,他长得中不溜秋,笑得不见得如何灿烂,却像谢瑾口中的境北雪,神山月,足够有传奇色彩,等闲触碰不着。

    他带着笑摇了摇头,心想真是个孩子。

    不知道境北秉浊而生的魔族,神山三拜九叩的信徒,远远不是世间可怖存在。

    他轻飘飘掠过这个话题:“听着你似乎很赞赏云上君?”

    众所周知,云上君人生前二十年是秦国长公主之子,北秦头一号的公子哥儿;二十年后是北秦实际上的代行者,赤血这支精兵唯一认可的继承人。他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将自己活成了一只螃蟹。

    怎么看怎么和谢瑾这个南周皇族水火不容。

    “云上君在,天下修行者有脊梁,有底气说不输先人,有底气否认昊天神殿那一套修行天授。神殿不敢如此横行。”

    谢瑾沉默着搁下笔:“他的存在,远胜过南北之敌。我不敢如此狭隘。”

    没有哪个少年人会不向往云上君。

    只是谢瑾的少年思绪并未能持续太长时间,他望着宁留锋落在纸上的字,竟差点失了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这是什么?”

    宁留锋笔下不停,很快带出一连串狗刨似的字:“你要的修行典籍。”

    那狗刨似的一团墨团,谢瑾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笔画影子,最后只能归于宁留锋自创了一套文字,九成九修行者看了他这笔字都沦落到个自废修为。

    可见辨认出他意思的丞相为人如何尚且不论,单就见多识广而言,的确当仁不让。

    宁留锋边写边道:“典籍那边,宗法有很多,一部分是当年我们带出来的,另外一部分是我和南霞昏迷醒来不能行动,颇觉无聊,我们口述自己记得的,他记录。若要开藏书阁,单单凭他那些存货也够用。”

    谢瑾看他写字,发觉那些字不仅仅是长得像狗刨,更是会动似的,活脱脱像一群先天不足的狗中丑八怪,蹦跶着爪子撒欢。

    他忍无可忍地抽走那张饱经糟蹋的宣纸:“师父口述,我来写。”

    一滴墨从宁留锋笔尖滴下,在纸上晕了好大一团乌黑。

    宁留锋原以为谢瑾是故意藏着修为示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是凤陵谢家这等人家。宁留锋虽说是根棒槌,也没有非要寻根究底人家私事的爱好。

    现在看来,他反而不敢确定。

    因为修行典籍讲法,言出法随,要抄写典籍,不是真正精于此道,必然心神不定,浑浑噩噩,从来走火入魔。

    这是为何典籍稀少的原因。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全无根骨修为的普通人,抄了不会怎样,最多是典籍没那等奇妙的威力展示给后人看,但只要文本对,照着修行法门练就不会出大岔子,凑合着练呗还能咋地。

    若真有修为,誊写个典籍,谢瑾犯不着做这等把自己压上赌走火入魔的傻事。

    “徒弟。”

    他很正经地叫谢瑾:“我原来觉得这是你的私事,不好过问,但现在想想,还是干脆问了,摊开来讲。免得误会越积越深,最后积出个狗血十八弯的爱恨纠葛来。”

    “你究竟有没有修为?”

    “或者说,你究竟想不想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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