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皇子关系渐趋融洽,隆庆帝却依然不见踪影。
谢珉只在年宴上见过他几面,隔着一层层桌椅的身影有种朦胧的不真实感,但大致可见是个身材修长,面貌威仪的美男子。
他身边伴着艳光四射的舒贵妃和打扮得像福娃娃似的六皇子玄清,仿佛一家三口似的其乐融融,叫人插不进去,看得下座妃嫔各个咬牙切齿。
这几年隆庆帝倒也不是日日歇在舒贵妃处,他也偶尔歇在其他妃嫔那里,自然也就有妃嫔怀孕。
只是七、八皇子一个刚刚生下来没两天便夭折了,一个养了三个月又因为风寒夭折。
在舒贵妃的请求下,隆庆帝才将这两个夭折了的孩子计入玉蝶,排了齿序,但他们和他们的生母,依然像泡沫一样消失在宫内。
后宫中的波谲云诡触碰不到谢珉,琳妃将艰难险阻和刀枪剑戟全部挡下,只用温柔的慈母形象对待亲子,留给谢珉岁月静好。
时光飞逝,眨眼间玄淩已是十岁。
夏日晨光晴好,官员每十日有一日休沐,上书房的先生也不例外,自然叫谢珉能有休息时间。
他本想睡个懒觉,没想到琳妃忽然把他叫去,边给他整理衣领,边道:“明日母妃带你去见舒贵妃,淩儿去了,哪怕不怎么说话也好,切记不要惹你舒母妃生气。六皇子也三、四岁,你和他玩时要保护弟弟不受伤,好吗?”
“孩儿晓得。”谢珉点点头,“舒母妃为什么忽然叫孩儿去?”
“你六弟弟快要去上书房念书了,舒母妃希望你作为哥哥多照顾他些。你也不必委屈自己,若真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跟母妃说就是了。”琳妃温柔一笑,“不过,母妃差点忘了,淩儿现在有自己的想法,是不是?”
谢珉道:“母妃关心孩儿,孩儿自然知晓的。”
琳妃抱紧了他,柔软的胸怀带着一股淡淡的馨香,母亲的温暖和爱像一层薄薄的纱轻柔地笼罩住谢珉。
她又亲了亲谢珉额头,才道:“淩儿,母妃一定不叫你受委屈。”
谢珉笑着点点头:“孩儿信母妃!”
琳妃带着谢珉去了未央宫。
这是个装饰清雅温馨的宫殿,地界虽大,却不显得空旷奢靡,而是处处精致。舒贵妃,这个被后宫女人又嫉妒又羡慕,专宠数年经久不衰的宫殿女主人就住在其中。
谢珉见到她时,她正从一张黄花梨透雕椅上起身,微笑着走向琳妃。
她有一张美丽清纯的面容,像高山上冰雪融化的水,清澈明亮,温柔缱绻,美丽得惊心动魄,却又纯洁可爱。气质高雅,又有母亲的慈和。
“琳妃妹妹,不必多礼。你今日能来,我心里也高兴。”
舒贵妃笑着迎接二人,看向朝她正正经经行礼问安的谢珉,不等他礼毕就轻轻扶起他,“好孩子,你叫淩儿是吗?长得真是俊俏,身板也健壮,日后若小六也像你一样就好了。”
“舒母妃爱重,六弟定会健康快乐的。”谢珉道。
舒贵妃闻言温软一笑,她举止行为之间带着天然去雕饰的魅力,不像玉厄夫人那样跋扈霸道,不像琳妃那样滴水不漏,看着她,就知道了风花雪月的写照,却不能把她和琐碎的宫务与烦扰的世俗联系起来。
“你六弟弟在偏殿里,舒母妃要和你母妃之间说说话,你们兄弟一道去玩吧。”舒贵妃柔声细语道。
谢珉点点头,告别两人,跟着婢女进了偏殿。
偏殿比主殿暖和,热热的烧着银丝炭,门窗开了缝,不至于气闷。一个眉眼精致的奶娃娃正坐在四角桌边,好奇地看着门外。
他一眼看见了玄淩,脸上露出笑容,颠颠的下了小凳子,走来仰头看他,声音又润又甜,道:“四哥。”
“六弟。”谢珉道,伸手牵上玄清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见玄清,但姿态平静温和,像一个真正的兄长般可靠。
玄清高兴起来:“四哥,我们去御花园玩吧!母妃之前不让我去,总说怕着了风,七弟和八弟就是这么没了的。四哥,没了是什么意思?”
谢珉一边牵着他朝外走,一边回应小孩天马行空的问话:“好,我们去御花园玩,但你要听四哥的话,不然舒母妃就不叫你去了。没了就是离开了人世间,再也不能见到母妃、父皇,不能吃东西,不能去御花园玩了。”
他本身倒并不对玄清抱有恶感,大约因为他从来没有在乎过隆庆帝,自己过得也不错吧。小孩总是无辜的,谢珉还不至于迁怒。
“七弟八弟真可怜……”玄清的情绪低落下来。
谢珉摸了摸玄清的小脑袋,让后者疑惑地抬头看他,黑珍珠似的漂亮眼睛盛满困惑,十足可爱。喜欢小孩的谢珉不禁朝他微笑。
“御花园离得远,我们做轿子去,你怕不怕?”
玄清到底年幼,谢珉一转移话题,他就忘了难过,朗声道:“不怕!”
“好,那咱们走吧。”
装着两个皇子的轿子抬起来了,朝御花园走去,一直走到御花园中上林苑的松风亭。
松风亭在上林苑深处,竹节修长,绿荫丛丛,假山叠嶂,风吹飒飒,置身其中,令人烦恼顿消,怡然自得。
玄清好似很喜欢这里,左看右看,表情欢悦:“这里倒是很有古时圣贤隐居之处的风流形容。”
谢珉不把他当小孩,而是认认真真的和他说话,这让天生敏感多思的玄清很是高兴,对他也亲近许多。
隆庆帝总跟他说不用太理会哥哥弟弟们,但玄清还是希望能和年龄相差不大的兄弟们玩耍,而不是一个人呆在满是应声虫宫婢的屋子里。
也许“兄长”就是四哥这样子的吧,真好啊。玄清想。
两人慢走闲聊片刻,气氛融洽怡然。
过了半个时辰,谢珉望了望天色,道:“咱们该回去了。”
玄清恋恋不舍,下意识把对母妃的法子用在了四哥身上,拉着他袖子摇晃,道:“四哥,我还想再玩——”
“咱们之前怎么说的?”谢珉也不生气,温和地问。
玄清一时语塞,感到心虚,松开手,低落道:“我要听四哥的话。”
“这就对了,”谢珉人也小,不必弯腰屈膝,只低头轻拍玄清肩膀,“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今日咱们回去,明日可以再玩,不也一样么?现在你全玩过了,精力不济,也玩不高兴,是不是?”
玄清点点头,道:“四哥说得是,古人云,千金一诺,我也合该如此。多谢四哥教我,四哥真有贤士风范,好似‘八贤王’一般厉害!”
八贤王正是前朝一位王爷,虽然厉害,却也只是王爷。任何一个稍有野心的皇子,大略都不喜欢被比作此人。
谢珉知道他没有坏心,不以为意,道:“六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也是我辈楷模。”
两人一本正经地互相吹捧了对方,又坐着轿子回去。
时候不早,琳妃与舒贵妃早已谈完了事,谢珉耐不住舒贵妃的热情,吃了两块糕点,跟着琳妃回宫去了。
他们走后,舒贵妃抱起玄清,温柔询问今日他过得如何。
玄清眼眸发亮,脸蛋微红,显然十分高兴,他一五一十的说了,并大大夸奖了谢珉一番,末了,意犹未尽地问:“母妃,我以后还能和四哥玩吗?”
舒贵妃笑道:“自然可以。”
玄清喜不自胜,舒贵妃笑吟吟送他回了偏殿。
面对自己的心腹婢女,舒贵妃才显露出疲惫与思索:“琳妃甚是聪慧,四皇子也敦厚宽和,他们母子都是好人……小六跟四皇子多来往,没什么坏处。”
奴婢蕊心面露不解,道:“贵妃娘娘,陛下许诺,百年之后,六皇子当继承大统,何必纡尊降贵,交往琳妃呢?”
“傻姑娘,你不懂。陛下说的话虽是真的,但却不会实现。我是摆夷罪女,朝野之上,多少大臣依靠剿灭摆夷获得功绩?他们不会给小六继位的可能……陛下也不会为了替小六扫清障碍,杀了朝廷大员。现在我也只是为了小六今后的日子做打算罢了。我不求琳妃母子多么重视恩义,只要能在关键时刻拉他一把,也就够了。”
“贵妃娘娘,您又是何必……”
舒贵妃摆了摆手,叹道:“陛下近日身子每况愈下……唉,不说这些了,上菜吧。”
看着宫婢退下,舒贵妃望着外头的天色,不由得出起了神。
从此之后,谢珉时常与玄清一起玩耍。
他每次休沐,都会前往舒贵妃寝宫,与玄清或是写字念诗,或是欣赏美景,或是交流词句,很是合拍。
玄清年纪虽小,却早在两岁便开始认字念书,才思敏捷,口齿清晰,偏爱潇洒风流之物,小小年纪,竟然对部分词赋颇有见地,让谢珉不禁感慨,兄长玄济擅长武艺兵法,六弟玄清擅长文学诗赋,两人的天资都当之无愧地令人称奇,皇家风水倒是很好。
等玄清到了去上书房的年纪,见到了玄济之后,才突然发现,原来兄长不全是四哥那样好的。
玄济懒得搭理他,并且时不时讥嘲一番,玄清虽然口齿伶俐,但却不擅长骂架吵闹,胡搅蛮缠,但他不乐意被说,自然也时时跟玄济对顶,为了尊严,还不肯同隆庆帝告状。
谢珉认为两兄弟吵架不打架有利于关系进步,他也因为带着玄清玩被玄济刺了好几次,不也没什么所谓。
玄济一看就没把玄清当回事,不然他真要对付他,伸手一推,这孩子就能变成滚地葫芦了。
玄济倒是没能烦玄清多长时间,他到了十六,便出宫封府,为汝南王,向隆庆帝讨了个兵部的差事。
现在武将大多都在梁王的掌管下,隆庆帝无力也没时间去收回权力——他忙着跟爱妃谈恋爱呢。见自己儿子这么积极,也有借机撬墙角的打算,便同意了,叫他去兵部时常走动。
玄济一走,玄清就活跃了,只跟自己最喜欢的哥哥在一块,每天上学玩耍,乐不思蜀。
两人在春日的清晨相伴去御花园,皇宫虽然大,却也经不住时常走动闲逛,整个后宫很快被转了个遍。
看着相同的风景,玄清又有些无聊了,向谢珉抱怨道:“宫内虽然花草葳蕤,美不胜收,但却失之匠气,日日一个模样,看着很没意思,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景色。”
“六弟以后成了年,可以开府去看。”谢珉道,“其实为兄也很好奇,先前看地理志,总能看见许多有趣地方,不知道它们真的见了是什么模样。”
玄清拍手笑道:“皇兄竟与弟弟一个想法!咱们长大了,日后便一道去看!”
谢珉自然欣然称是。
这时,一个内侍忽地出来,献计讨好道:“四皇子,六皇子,两位殿下容秉,奴婢知道一个好法子。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不若去放风筝?”
“风筝?”谢珉多看了这内侍一眼,他瞧着有些面生。在宫里素来警惕性拉满的谢珉不由警觉起来,“哪来的风筝?”
“奴婢曾经亲手做了几个,若两位殿下不嫌弃——”
“放风筝……听着倒很有趣,拿来叫我看看。”玄清感兴趣道。
内侍称喏,把风筝取来,是两个花开富贵的漂亮风筝,瞧着如同雨燕,很是精致可爱。
谢珉细细地瞧了一遍,又低头轻嗅,闻到一丝淡淡甜香。他看这风筝线甚是纤细,若真是个没见过风筝的皇子说不定就被骗过去,但谢珉活了这么多年,一眼便觉不对。
他暗自关注内侍,对玄清道:“六弟,这地方不好放风筝,更何况别人的东西我们拿了去也总是不好的,不若先回宫去,叫宫人去扎两个,过几日再来放。”
玄清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内侍忙道:“两位殿下,过几天就没风了,不好放风筝了,奴婢的风筝给殿下用,实在是奴婢的荣幸。”
“给你赏十两银子,拿着风筝回去吧。”谢珉淡淡道。
内侍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之色,咬了咬牙,才伸手去接。
就在这时,谢珉忽然道:“左右,把他拿下!”
他带着的一群人有了用处,他们七手八脚的把内侍按在地上,内侍连忙叫冤,玄清大吃一惊,问他怎么了。
谢珉道:“我怀疑这小内侍有鬼,是故意引我们去什么地方放风筝的。”这话是对玄清所说。他又转头看被按住的小内侍,“若我搞错了,我定向你道歉,给你升官儿。”
说罢,十二岁的谢珉把手一挥,“押他去舒母妃宫里!”
小内侍脸色灰败,嘴里忽地涌出血来,众人掰开他嘴巴,发现他已经把舌头咬断了。
这时候,哪怕是最单纯的人也发现了不对。
“把他脸朝下,让他把血吐出来。”谢珉指挥道。
咬舌头多是不会死的,人死大多是因为血液堵塞了气管。但咬舌头疼得可怕,能这么自杀的人,背后的推手一定不小。
此刻,他显得冷静又无情,却又记得下意识用手捂住了玄清的眼睛。
搞定了嘴巴喷血的小内侍,谢珉带着惊惶的玄清匆匆回宫,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舒贵妃。
琳妃没多久也到了,带着怒发冲冠的隆庆帝——这是谢珉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见到他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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