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翊朝建武元年九月。
夜幕将偌大的皇宫卷入囊中,傍晚淅淅沥沥地下了些雨,空气中带着湿冷的潮意。
一顶四抬青帷轿子自角门抬入宫中,很快便在巷子中停了下来。
轿子的帷帐被掀开,一面容娇艳的女子盈盈下轿,她面戴雪白绢纱,眉眼精致,一头如缎的墨发被绾成简单的流云髻,簪着霞样线绞成的月季缠花,身着素净的绯色宫装,浑身上下没有装点丝毫金玉首饰,一举一动却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楚姑娘,快些吧,陛下还等着您呢,去晚了可是要掉脑袋。”
负责接她入宫的田公公走到轿前,用尖细的嗓音提醒着她。
“有劳公公带路。”楚纤纤稍稍欠身。
她自出生便是高高在上的相府嫡女,身份高贵,连郡主都要礼让她三分,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要向一个宦官行礼。
只是如今她已沦为罪臣之女,身不由己。
几日前,昱王庚烈逼宫,囚了柳皇后和襄王,手握万圣帝的退位诏书,一举登基成为新皇。
庚烈登基后连下三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将国号改为建武,尊万圣帝为万圣太上皇,封生母柳皇后为东太后,养母赵昭仪为西太后。
第二道圣旨,封赏所有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领,并将曾经拥护襄王为太子的臣子押入大狱,其中也包括楚纤纤的父亲楚丞相。
第三道圣旨,便是令楚家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后的嫡女楚纤纤,进宫。
这半个月下来,庚烈已将不少反抗他的臣子凌迟处死,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可怖的阴霾之下,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砍了脑袋的便是自己。
昭和殿中,灯火通明,雕梁画栋,赤金的饕餮兽炉中冉冉生香。
金案后的帝王,身着绛紫色九龙常服,袖口嵌着金丝云纹,腰束玉带,低奢尊贵,他此刻面容阴郁,周身散发着冷冽的寒气,似要将方圆三里冻住,让人不敢靠近。
“张牧德,给朕灭几盏灯,这光刺得朕眼睛痛。”庚烈边说着边挥动朱笔,在折子上龙飞凤舞。
“喳。”
未几,殿中暗淡了几分,“将此灯抬起来。”
张公公会意,立即勾着腰上前,托住按上的一盏明灯,高举至胸前。
此时一名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踩着碎步进入殿中,四肢触地跪在殿前。
“陛下,楚姑娘已到殿外。”
“让她进来。”
帝王凉薄的声音如寒风般袭来,殿下的小太监瑟缩着,“喳。”
雨后凉爽的清风透过金龙雕花长牖,抚上楚纤纤精致的面颊,几缕青丝随风散落在柔软的胸脯前,她跪在昭和殿平滑的石砖之上,薄唇微抿,媚意天成。
田公公将她带进殿中便退下去了,金色纱帐逶迤于地,将她与庚烈隔开,她低垂着眉眼,膝盖隐隐作痛,石阶上冰凉的触感由膝盖深入,渐渐扎进她不安的心中。
往事如春笋般在楚纤纤的脑海中破土而出。
两年前,她本与庚烈定亲,却在他人的从中作梗之下,她误以为庚烈是个登徒浪子,在百花宴上当众甩了庚烈一脸肉包子。
那如刀削般的俊容上霎时汤汁横流,肉沫斜飞。
事后,她还不解气地求着阿爹做主拒了庚烈的亲。
当年给了他这样大的一个羞辱,也不知,庚烈会如何处置她,以报当年羞辱之仇。
膝盖酸涩不已,正当她想不动声色地挪动一会儿僵硬的膝时,帐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过来。”
她心头一震,抬起头瞧着帐后若隐若现的绛紫身影,久不敢行动。
“楚纤纤,朕让你过来。”那道冷音再次传来。
楚纤纤轻咬下唇,站起身来,掀开纱帐,跪在金案前。
“臣女楚纤纤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她深垂着头,并不敢去看庚烈。
“过来给朕掌灯。”
“是。”
楚纤纤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张公公手中的莲花烛灯,以同样的姿势立在庚烈身旁,庚烈头也不抬,依旧批着手中的折子。
楚纤纤稍稍低头,看着一丝不苟处理折子的帝王,暖黄的烛光柔和了他侧脸坚硬的线条,竟让她生出一丝君子如玉的错觉来。
两年不见,他面容依旧,只是肤色黝黑了些。
视线落在他翻动折子的右手上,一道狰狞的刀疤映入她的眼中,那道疤从庚烈的手腕处延绵至指关节,如同绿植被大火啃噬殆尽了的山脉,触目惊心。
这两年,他一定过得极为艰辛。
忽然折子中“楚相”的名字跳进她的眼中,还没来得及看清其中的内容,庚烈便合上奏折,遽然抬头与她目光相撞。
这一瞬来得猝不及防,楚纤纤小手一抖,灯烛打下几滴辣油,烫得她娇嫩的手背火辣辣的,疼痛不已,手里却依然紧紧握住莲花灯,不敢贸然放下。
再抬头,庚烈已移至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手中的莲花灯夺了去,望着她泪蒙蒙的双眼,道:“还是如以前一样蠢笨。张牧德,召太医。”
***
“楚姑娘!”
刚从御书房出来,楚纤纤就被候在门外的张公公叫住。
几日前,她成了庚烈的近身侍婢,庚烈并没有为难于她,日常她只需侍候他研墨看茶,倒也不累。
“张公公。”楚纤纤福了福身子。
“嗯,今日赵太后要办合欢宴,你早些回去准备着,待会儿随皇上一同去。”
一听要随庚烈一同去合欢宴,楚纤纤蛾眉紧蹙,那岂不是要遇见那一众贵女。
如今她父亲被囚,自己也被庚烈贬为婢女,再不是从前那个京城第一贵姝,那些个贵女还不知道要怎样嘲笑她呢,叫她如何有脸面出现在她们面前。
“张公公,可不可以换了别人去,奴婢……”
“不可,这是皇上安排的,老奴只是过来知会您一声。” 张牧德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恳求。
讨好的笑容僵在脸上,愁云爬上了她俏丽的面颊。
“那奴婢这就回去换身衣物,以便侍候圣驾。”说完,她稍稍欠身后便离开了。
***
初秋的太液池,波光粼粼,在日光的照射下溢出和煦的清辉,如同瑶池神女潋滟的水眸,楚纤纤垂着头飞快在池边走着,并没有像往常一般,看一眼水面上灵动展翅的白鹭。
忽而面前掠过一道黑影,吓得她连连后退。
“楚姑娘,好久不见。” ,阻了她去路的男子,目光痴迷地看着受惊的美人。
楚纤纤站稳脚步,定睛一看,原来是安王世子赵剑。
安王府是庚烈养母赵太后的母家,安王又是助庚烈登基的大功臣,今日赵剑来宫中拜见赵太后,也属应当。
只是这个赵剑是京城中出了名的纨绔,仗着他父亲安王撑腰,平日里就会流连青楼酒馆,甚至还强抢过民女,德行可谓极其败坏。
“赵世子有何贵干,若是无事,还请让出道路。婢还有要事在身。” 楚纤纤皮笑肉不笑地说完,便要绕过他离去。
一把折扇飞快横在她身前,“诶~楚姑娘别急着走嘛。听我说几句。”
赵剑贼溜的双眼上下打量着楚纤纤,他垂涎楚纤纤妍丽的容颜甚久,若能占有这样一个姿容绝世,体态婀娜的美人,岂不销魂。
只是先前碍于她父亲是权倾朝野的楚相,这才不敢放肆,然今时不同往日,楚相被囚,楚家已然颓败,而他安王府,却是如日中天。
“世子我仰慕楚姑娘已久,不如我去向姑母请道懿旨,将你要了来如何?我保证许你侧妃之位。”
赵剑试图伸手去触楚纤纤,楚纤纤嫌恶着避开他的手,忍下心中翻涌的不适,冷冷道:“纤纤恐怕要辜负世子这份心意。即使我在宫中为奴为婢直至老死,也绝不愿屈居他人妾室。”
“楚纤纤,你少清高,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相府嫡女,你现在不过就一贱婢,做本世子侍妾都不配,本世子愿意抬你为侧妃已经仁尽义至,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赵剑看出她眼中的嫌恶之色,又见她如从前般果断拒绝于他,他恼羞成怒,面目狰狞如同一只野兽,毫无世家子弟的仪态。
“哟,这是谁呀。”
正想反驳赵剑,不料一声娇喝传来。
楚纤纤心胆儿一颤,一阵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一大群贵女出现在汉白玉九曲桥上,领头的美艳女子梳着飞天髻,满头珠翠,身着嫣红芍药云锦留仙裙,款款向她二人行来。
是赵剑的嫡妹——赵云郡主。
赵云郡主曾以毫厘之差与京城第一贵女的宝座失之交臂,又因安王与楚相关系不睦,因此赵云郡主一向与楚纤纤不对付,每每宴会相遇,势必要对她冷嘲热讽一番,而如今她楚家失势,赵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挖苦她的好机会。
楚纤纤紧锁蛾眉,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站住!” 赵云已经疾行至正要离开的楚纤纤面前,打量着她一身宫女装扮,以团扇掩着朱唇,娇笑不已:“本郡主当是谁,原来是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呀。”
转头又对着赵剑娇嗔道:“大哥,你与这个婢子在此处作甚?”
此时的赵剑早已没了之前丑态,他玉冠束发,衣着翩翩,再加上长了一张还算俊俏的脸皮,面对着突然到来的一众贵女,笑得那叫一个如沐春风。
可一开口,却吐出了毒蛇般的信子。
“我见这池子风景秀丽,便来游玩一番,没想到在此遇到了楚姑娘,她托我救她父亲,并愿意……对赵某以身相许。”
楚纤纤听闻他如此不要脸皮地颠倒黑白,遽然回首,瞪大双眼看着赵剑。
“你胡说!”
“纤纤,我知你如今难处,你放心,我定然去向陛下和姑母求情,请他们放过楚相,我还会娶你为我正妻,决不让你受苦。”赵剑嘴角擒这一丝包容的笑意,情真意切地说道。
站在一旁看戏的贵女纷纷交头接耳,楚家已败,而赵家却是如日中天,楚纤纤想要勾搭赵世子,也无不可能。
显然她们对赵剑的话信了几分,朝楚纤纤露出了讥讽的神色,其中不乏从前与楚纤纤交好的贵女。
那些人都在等着看楚纤纤这朵娇花,是如何跌落泥地,沦为权贵玩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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