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没一丝光亮。
一醒来,楚纤纤发现自己身处无尽的黑暗之中,探出手去,除了光滑如水的地面,触不到任何事物,身边黑黢黢的无半分响动,四周静谧得可怕。
莫不是坏了眼睛?
她揉了揉眼,再次睁开,黑暗,除了黑暗,一无所有,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吗?”
“有人吗——”
她试探着唤了声,俄而,四周响起了一道声音。
是她自己的回声。
除此之外,别无旁人再应答她。
正当她尝试着站起身来时,地面忽而变得透明起来,数道刺眼的白光束刺穿地面,喷薄而出。
楚纤纤被这些刺眼的亮光灼得眼睛发疼,她刚要伸出掌心捂住双眼,一道碎裂声钻进她的耳中,下一刻,身子直堕入深渊。
耳边狂风呼啸,像生出了触手一般,向上拉扯着她的发。
片刻后,风静止了下来,身子的下堕感也消失了去,此时眼皮上似是黏了千斤重物,竟怎的也睁不开。
好一会儿,她觉着自己似乎躺在一张柔软的织物上,触手可及的,是带着温的短毛绒。
“丞相大人到!”
伴随着一道尖细的嗓音,她缓缓睁开不再那么沉重的眼。
繁重低奢的层层衣饰下,一双黑色缎履,阔步踏在朱红圈金牡丹地毯上,掠过她的身边。
“微臣楚阔,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千岁。”
楚阔?
是阿爹!是阿爹的声音!
楚纤纤挣扎着站起身来,朝着发声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阿爹,他正立在圈金凤衔牡丹朱毯上,朝高座双膝跪地,躬身下拜着。
高座上坐着的,正是柳太后。
透过一层逶迤垂地的金色帷纱帐,依然能感受到她周身迫人的威仪。
楚纤纤心中一颤,慌忙躲到涂着红漆金凤环绕的梁柱后面,定睛一瞧,这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殿内雕梁画栋,紫檀木高架上陈列着无数巧夺天工的奇珍异宝,日光透过红漆雕花长牖,分裂成碎金无数,挥洒在被擦得铮亮的琉璃水晶圈椅上,闪耀夺目。
这地方,是朝凤殿。
几月前,还是皇后的柳太后曾在这里,以贺寿为名,为她的次子襄王择选王妃,当时宴请了京城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世家嫡贵女,其中也包括她,宴会后岁荷亲自将她送到宫门口,告知她,皇后和襄王已属意她为王妃,还叮嘱她做好迎接懿旨的准备。
只是世事无常,谁也没有料到,懿旨还未接下,庚烈便破城登基了。
而柳太后自庚烈登基后,被尊为太后,迁往了慈安宫,她这怎的又回到朝凤殿来了?
最要紧的是,她为何会身在此处?她不是和庚烈在云阳城吗?而且阿爹不是被庚烈囚住了么?
楚纤纤疑惑不已,在梁柱后悄悄地瞧着楚相和柳太后。
“楚大人,入座吧。你来见本宫,所谓何事?”,柳太后肃穆的声音响起。
“谢娘娘,微臣是为小女的婚事而来。”,楚相再次恭拜,步到一只琉璃椅旁坐下身来。
“楚大人放心,陛下说了,只要令嫒自己不愿,这场婚事便可作废。”,柳太后坐在金色月锦纱帘后的高座上,缓缓开口:“楚大人是知道的,本宫,最钟意令嫒为我煦儿正妃。”
帐纬后的楚纤纤听得一头雾水,忽而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回头望去,竟是岁荷,她手上托着一只玉盘,玉盘里盛放有描金牡丹白瓷茶盏,迈着稳健的碎步朝她走来。
心中惊得漏了一拍,那日午夜惊魂,依然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不用害怕,有阿爹在,就算是柳太后也不能奈她如何的。
楚纤纤心想着,从柱子后步出,直朝楚相走去。
自己主动走出,总比被那些人发现后,狼狈拽出要更有脸面些,也不会显得太过失礼。
可骇人的一幕出现了,紧跟在她身后的岁荷,跟没看见她似的,还直接穿过她的身体,往楚相的方向步去。
她吓得迅速扫了一眼自己的身子,这才猛然发觉,她的身体竟是透明的,只能隐隐瞧见其间轮廓。
她......这是怎么了?
在她怔懵的时刻,岁荷已为楚相上好了茶,退了几步后,转身原路折回。
岁荷再次漠然地朝她的身边快速走过,面上除了恭敬,别无其它神色。
“不知娘娘有何计策?”,琉璃座上的楚相饮了一口茶,问道。
“阿爹!阿爹!我是纤纤呀!阿爹你能看见我吗?”,楚纤纤移步到楚相面前,试图拦住他的视线。
“本宫已经安排人手,就在今日百花宴上动手,万事具备矣。”
“如此,微臣便安心了。”
楚相放下茶瓷,站起身来,任楚纤纤如何呼唤,他仍视而不见,神色如初地拜别了皇后,大步朝宫门走去。
徒留楚纤纤扶着一旁的琉璃圈椅,喘息涟涟。
这次,她可以确定,这里无人能看得见她。
难道,她死了?这是她的灵魂?
一道刺眼的白光袭来,双眼被灼得睁不开,仿佛有一道不知名的力,将她卷入混沌之中。
再次睁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花团锦簇之中,头顶是无数斑斓的精巧宫灯,每只灯上画的图样都不相同,有神态各异而静美的仕女图,也有各种细致的花鸟图,挂在大红的绸带上,一阵清风拂过,一只只招摇地跳起回旋舞来。
看着身旁精心培育出来的鲜艳花卉,楚纤纤愕然。
这是御花园。
正前方传来一阵嘈杂声,一大群人围在长亭之中。
这场景莫名熟悉。
人影幢幢中,一个高大俊挺的身影杵在人群之间,鹤立鸡群,面容落寞。
那身影极像庚烈。
她迈着小步子,往那人群奔去。
正要触及外围时,人群中忽然分散开来,接着从里边冲出来一个少女,那少女一手提着缀着皓珠的嫣红撒金石榴裙子,一手揩拭眼下晶莹的泪,呜咽地跑了出来。
额间特意画上的精细花钿,在混乱中被擦去一角,斜红飞在润白的额间,带着一种凌虐的美感,原本娇艳玉嫩的芙容,已然哭成小花喵。
伤心擦泪的少女自她的身旁奔了过去,从分隔两边的人群中,她看见了站在正中的庚烈。
此时的庚烈,轮廓深邃的面庞上汤汁淋漓,一滴一滴顺着刀削般的线条,自下颌流入喉间,浸湿了墨色的衣襟。
脚下是碎裂的竹笼和满地紫薯包的碎屑。
如有烟弹在脑海中炸开了花,四分五裂后的火星子灭尽后,还嗡嗡作响。
她想起来了,一切都想起来了。
这名哭得不能自已的少女,就是十四岁时的她。
而这幅场景,是那年宫中办的百花宴,那次百花宴,她当众羞辱了庚烈,事后还求着阿爹去退了庚烈的亲。
再之后,庚烈被远遣北曌。
四周看热闹的贵女们唏嘘了一阵后,纷纷摇着团扇散了去,嗤笑声却仍然时不时在不同方向响起。
“以为勾搭上了楚相唯一的千金,就能与襄王殿下有一争之力了吗?”
“一个遭陛下娘娘厌弃的皇子,真没想到呢。”
“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难以耳闻的言论,铺天盖地地袭卷过来,满脸狼狈的男人却不动声色,也不反驳,只是默默蹲下身来,拾起了一枚破裂的紫薯包,放在掌心间。
紫薯包很是小巧,才比他的拇指大了一点儿,外皮柔软,依稀可见包子的形状,本是只萌态可鞠的猫咪。
见之,楚纤纤心中像裂开了那般疼,原以为这一切误会都是楚知夏搞的鬼,却不曾想,里边还有柳后和父亲的手笔。
也是,在楚府也就罢了,仅凭楚知夏一人,她有何本事将手伸到宫内。
正欲抬足上前,那道刺眼的白光再次袭来。
又一睁眼,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喜殿,殿外震耳的爆竹声不绝,烟雾随风飘入殿内,房檐和梁柱上挂满了金花点缀的大红色锦缎,堂内宾客满座,其中有万圣帝和柳后,还有她的阿爹和阿娘,每个人都面带着笑,瞧着正在拜谒天地的新人。
堂前的新人身着华帔,在烛火辉煌前互相下拜。
那新郎官竟是庚煦,他正在与他的王妃行夫妻拜礼。
王妃颈项上带着一只赤金嵌翡翠镶珠项圈,在通明的烛火之下,明晃晃地映入了楚纤纤的眸中。
那项圈,是阿娘为她准备的嫁妆,世无其二,曾经偶然得了次机会,她瞧过几眼。
这项圈怎会被戴在这名女子的颈项上?
俄而一道风拂过,卷起洒金盖头的一角,女子的面容得她窥见。
虽上了红妆,可她自己的面容,她怎会认不出来。
还没来得及惊憾,画面骤然一转,此时的她,站在一处高台之上,空中万里无云,烈阳毫无遮挡地曝晒着地面,她以灵魂之态,并不能感受到那热温,却不知为何,也隐隐感觉地面上的腾腾热气渗过鞋底,熨烫着她的足心。
高台上竖着不少印着墨色云龙旗帜,随着狂风,如海浪般不断剧荡着。
墨色云龙,是北曌的标志。
高台下,庚烈身穿褐色麻衣,披头散发,一身矜傲地立在如火般的烈日之下。
目光直射向高台,不卑不亢,视死如归。
心尖颤颤,楚纤纤抬腿就往台下奔去。
“陛下有令,把那些奴隶放出来!”
身后传来一道厉喝。
才堪堪走了几步的楚纤纤回头,身后不远处的白帐中,赫然坐着一排身着华衣的达官显贵,听方才那人的呼声,这群人应是北曌皇室。
几个侍卫应声向台下走去,拉出一车车的奴隶,打开车门上粗硕的铁锁,将他们驱出,约莫有百八十人。
一把把亮晃晃的尖刀被扔在地上,那些奴隶的面前,发出一声声“哐哐”的铁质闷响。
随着一个侍卫的一声令下,那些奴隶捡起尖刀,紧握刀柄,一齐朝庚烈扑了过去。
近百人的阵仗,颇有排山倒海之势。
为了活命,他们都使出了毕生气力。
而庚烈他,手无寸铁。
“不要!不要!”
楚纤纤一边疾跑着,一边朝那群混乱痛声疾呼,眼眶干涩异常,却流不出泪来。
然她触不到任何活物,也没与任何人能看见她,听见她的呼声。
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群近乎疯狂的奴隶,拿着尖刀,不管不顾地往庚烈身上砍去。
锋利的弯刀不长眼,残酷地撕斗下,庚烈的身躯上即刻爬满了一道道血色蜈蚣,麻衣被撕裂,化作无数碎布,染着鲜血挂在身上。
脚下一步一个血印子。
奴隶一个个被打趴在地,庚烈身上的伤也愈来愈多,一刀比一刀深。
最后一个奴隶倒下时,庚烈身上已经满是鲜血,伫在那,似一个血人,他用从一个奴隶手中抢来的刀,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躯立在原地,殷红的血珠顺着额前的发丝,滴落在地,霎时被蒸干。
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
皇城,浮云宫寄月阁中。
窗外簌簌下着莹雪,暖阁中点着怡人的清梨香,一点一点萦绕着晕黄帐幔中的人儿。
她双眉弯弯,杏眼紧闭,面若雪莲初绽,一颗连着一颗的晶珠从眼角渗出,顺着额两侧滑落,沾湿了两边雾鬓,双颊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却依旧掩不住那摄魂夺魄的美。
“她为何还不醒?”,立在雕花黄花梨木榻边的男子,幽幽开口问着跪在地上的齐太医。
“按理说,药效一过,这姑娘也该醒了,此刻未醒,恐是行途疲累所致,微臣再去多开几剂补气血的药汤,让楚姑娘饮下即可,殿下莫要当心。”,齐太医道。
“有劳齐大人。”
“微臣不敢。”
待齐太医走后,榻上的少女嘤咛了几声,有悠悠转醒之势。男子见状靠近木榻,半蹲下身来。
微微睁开眼,久违的光线刺得眼疼,一个模糊的脸庞映入她的眼帘,楚纤纤不住地一下一下眨着眼,视野渐渐清明了起来。
在看清对方的样貌后,她心中一凛。
那男子正是襄王庚煦,庚烈的同胞弟弟。
也是他,在云阳将自己迷晕。
“纤纤,多日不见,你还是这般美。”
他把手伸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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