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 秋虫鸣浓,轻风涩涩,却是称得上风和日丽。
这日, 圣上三子,贤王大婚, 自一早, 府中就彻底陷入紧忙中。
锦和苑,三日前,周韫搬了回来,但尚未竣工,不过动静却扰不到锦和苑内了。
时秋将账本递给周韫时,周韫摇了摇头,拒绝
“明日就要还给庄宜穗, 本妃作甚还要劳累。”
她懒散地倚在软榻上,手抵在楹窗旁, 托着下颚,视线徐徐落在窗外, 端得是漫不经心。
外间吵闹声传来,一旁的时春拧起眉,咬声劝解
“王爷并未有吩咐,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周韫觑她一眼, 似惊诧“你怎会这般想”
时春呐声时,周韫又堪堪敛眸
“收起去吧。”
她有时比何人都要冷静, 有些事她可放肆,但有些事, 不是她一个争字就可得来的。
庄宜穗祖父是三朝元老, 爷若真的将管家之权只交给她, 而对庄宜穗放任不理,恐是要不了几日,圣上御案上就要多出一本参爷“宠妾灭妻”的折子了。
周韫自搬回锦和苑后,就没再出去过。
这满府皆贴了红纸,挂上红灯笼,张灯结彩,甚是刺眼,周韫心再大,此时也难免心中会多些不舒服。
毕竟那可是正妃,日后的嫡出一脉。
入夜,宾客皆散,傅昀进了正院,消息一传来,周韫就淡淡颔首,叫人将院子前的灯笼熄了。
不止是周韫,这一夜贤王府恐是许多人皆会难以入眠。
从今日起,这贤王府的后院,就真真正正地有一位女主人了。
翌日,未到辰时,周韫就早早被时秋唤醒,她乏意皆甚,眸眼都要睁不开,倚在时秋怀中,时春递着浸湿的帛巾过来,她敷在脸上,方觉困意稍褪了些。
她进府后,皆是旁人来给她请安,如今,她也终于要有这一遭了。
正妃进府,妾氏们皆要去正院敬茶请安。
周韫半阖着眸子,伏在时秋肩头,含糊咕哝
“麻烦。”
话虽这般说,但她却没作甚推脱,帕子湿了脸,她就下了床,站在墨水图的屏风后,裸着两条细白的长腿,婢女端着莲盘,时秋替她穿着里衣,一边请她挑选
“主子今日想穿哪套”
周韫瞥过那三套和红色皆不沾边的衣裳,根本没心思挑选,敛眸道
“随意吧。”
她坐到铜镜前,细腻的手腕只戴了一支水光十足的玉镯,时秋犹豫了会儿,取出了个锦盒,问向周韫
“主子”
锦盒打开,其中放着的是傅昀之前送来的那支步摇,其中藏着些赤红的琉璃玉。
周韫眸光稍凝,她去看铜镜中的自己,与往日的她相差甚大。
时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虽是正妃,但主子也是上了皇家玉蝶的,若太过避其锋芒,反倒容易叫人看轻了。”
周韫敛眸没说话,却是任由她将步摇戴上。
待一切收拾好,也将要快至辰时,往日这时,周韫才将将要醒,她将不虞藏进心中,微抿唇,朝正院而去。
周韫来得不算早,正院前,有婢女看守着,远远瞧见她,就忙进去通禀,她刚行至,就有人领着她进去。
珠帘掀开,洛秋时以及府中旁人皆已到齐了。
周韫进来时,房中声音一顿,静了下来,她眸子扫了一圈,装模作样地轻哼“怎得还有人未到”
那副模样,好似这不是在正院,而是在她锦和苑一般。
洛秋时抬头看向她,还未说话,就听刘氏娇憨笑着说
“徐姐姐身子不适,刚派人过来告假了。”
周韫刚坐好,听言,眉梢轻挑了挑,呵道
“徐氏有孕,是要比我们金贵些。”
话音甫落,房中又静了些,这话周韫敢说,但谁人敢应
同为侧妃的洛秋时也没说话,她若应,该接些什么
说徐氏不金贵她腹中可是揣着大津朝唯一的皇孙。
说她当真金贵,岂不是将自己也贬低了去
洛秋时没那毛病,自不会接话,捏着帕子抿了口茶水,抬眸再看周韫时,没忍住,眸子中掠过一丝冷意。
婢女上了茶水,周韫只漫不经心地看了眼,似有些嫌弃,连碰都不愿碰一下。
这番作态,叫对面洛秋时眉梢的娇俏褪得一干二净。
周韫看不上眼的东西,她倒是品了一口又一口,无声地被打了脸。
稍顿,洛秋时脸上透着笑,似不解地问
“姐姐怎得不用茶水可是不喜欢”
洛秋时眸中泛着凉意,上好的峨蕊贵茶,莫非还委屈了她不成
话落,周韫就察觉到旁人皆朝她看来,还有几道视线,来自于正院一旁候着的婢女。
周韫捏帕掩唇,浑不在意她话中之意,只道
“妹妹何话,本妃不过是喝惯了白银针罢了。”
她弯着眸,徐徐看向洛秋时,唇角微勾,说不出得明媚姣扬。
洛秋时脸上的笑些许寡淡,随手放下了杯盏。
喝惯了白银针
且不说白银针的名贵,单只是御茶二字,就不得旁人可有,偏生她还说了个“惯”字。
是生怕旁人不知晓她有个好姑姑吗
刘氏觑见她似有些难堪,刚欲打个和面,就听见些许珠帘的动静,她顿时敛了敛情绪,低垂下头。
庄宜穗着一身深红色褶裙,端庄大气,被人扶着出来。
周韫只觑了眼她身侧的傅昀,就只能和旁人一同起身行礼,屈膝、躬身、低头
“妾身给王妃请安,王妃万福。”
周韫垂着头,手放于一侧,标准的请安躬身礼数,她眸子有些失神,待听见庄宜穗那句
“众姐妹,起身吧。”
她堪堪回神,敛尽情绪,眉梢透着浅笑,叫旁人看不出她一丝情绪,被人扶着站起了身。
倏地,她抬起眸,恰好接住傅昀的视线。
只一顿,周韫就垂了眸,捏紧了手帕,敛了一刹那的呼吸。
作甚看她
莫非还怕她礼数行得不对
周韫知晓她想法有些偏激,可却控制不住,自三年前进京起,她和庄宜穗争了那么久,如今,只因身份不同,她往后许是数十年,皆要在庄宜穗面前屈膝。
何其难堪。
却不得不接受。
手臂被人碰了碰,周韫轻拧眉回神,察觉到四周有些安静,她抬眸,就见庄宜穗温和笑着,平静地看着她。
“主子,该您敬茶了。”
时秋刚悄声提醒,另一侧洛秋时就歪头,笑着疑惑“周姐姐怎得愣住了我们和王妃姐姐本就相识,如今共进一府,倒也是难得的缘分,周姐姐即使欢喜,也不急于这一时。”
周韫尚未有反应,坐在主位上的傅昀就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
欢喜
待会周韫不将茶水故意打翻,他就知足了。
周韫凉凉地觑了眼洛秋时,站起身,随意一句“妾身方才失神了。”
她刚走近主位,婢女就端着莲盘过来,上面摆放着两杯茶水,分别需要她敬给王爷和王妃。
周韫垂眸看向杯盏,有刹那的停顿,傅昀似有所感,稍要看向她,就听闷响一声,女子结结实实跪在了他面前。
这一跪,周韫只觉膝盖甚疼,处处皆疼,疼得她眸眼泛红。
她想忍,紧咬着唇瓣,垂着眸眼,似想将狼狈敛尽。
傅昀按紧了椅柄,女子接过婢女手中的杯盏,递给他,低头时,向来挺直的脊背仿佛也跟着弯曲,傅昀眸子一刺,险些避开眼去。
“妾身请爷喝茶。”
匆促接过,傅昀饮尽,片刻迟疑都没有,沉声
“起吧。”
时秋死低着头,将周韫扶起,朝一侧走了两步,复又跪了下来。
这次,跪的是庄宜穗。
入目所见,就是庄宜穗镶珠带绒的绣鞋,敛尽华贵,在此时,却无端地甚是刺眼。
杯盏入手,周韫浑身一僵,险些撒开了手。
杯壁甚烫,烫得她接触越久,手指越疼,周韫指尖轻颤着,遂牢牢捏紧杯盏。
敬茶时,杯盏若落地,失了规矩的是她,失了颜面的也是她。
她哑声“妾身请王妃喝茶。”
洛秋时原是眉梢透笑的,在看见这幕时,那抹笑顿时散尽,她抿着唇,清楚地知晓,周韫此时经历的,也即将是她要做的。
庄宜穗见状,眸色刹那间微深,一闪而过后,她温和笑着,侧头看向傅昀“是个好的,怪不得爷这般疼爱周妹妹。”
傅昀有些心不在焉的,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庄宜穗眸中含笑,她隔着帕子接过茶水,注意到此,周韫稍眯了眯眸子。
庄宜穗只抿了一口,就将杯盏放置到托盘上,轻笑道
“这支玉簪是祖母赠于本妃的,如今送给周妹妹,还望周妹妹日后好生服侍爷,早日替爷开枝散叶。”
周韫站起身,敛着眼睑,一字一句地说
“妾身谨记王妃今日教诲”
庄宜穗仿若没听出旁意,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似欣慰地点头,甚是平静。
待周韫站起来后,傅昀方才看过去,待见她冷凝着一张脸,他沉眸看了眼庄宜穗,隐隐约约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周韫不知傅昀在想甚,但她没有被人算计了,却忍着的习惯。
她忽地稍抬眸,对庄宜穗弯了弯唇角,不待庄宜穗反应,她低着头转身,却似不慎碰到婢女端着的托盘。
砰的一声
庄宜穗眸中的平静才有刹那破碎。
屋中顿时陷入平静,众人望着主子爷被溅的一身茶水,面面相觑,直到婢女惶恐跪地请罪,才回过神来,额头几欲溢出冷汗。
傅昀脸色甚是阴沉。
身上被溅湿的地方,有一瞬间灼热,女子似慌乱退了两步,咬声辩了一句
“爷息怒,妾身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
傅昀堪堪回神,抬眸看她,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她露在袖子外的手指,泛着异样的红。
只一顿,火气皆数即消。
他脸色依旧阴沉,却不再是对着周韫,哪怕明知她是故意为之,但他又能怪她何
叫她受了委屈还要忍着不发
连他给的委屈,她都不愿受,庄宜穗又凭甚
傅昀知晓自己偏袒,对庄宜穗许是有些不公,但她自己都不在乎她进府第一日是否颜面好看,他又何必在乎
傅昀沉着脸,一脚踢向求饶的婢女,寒着声
“愣着作甚,还不拖下去。”
话音甫落,庄宜穗终于动了,她稍蹙着细眉,依旧端庄稳重,屈膝歉然
“还请爷饶她一次。”
氿雅就是求饶的婢女,她是跟着庄宜穗从庄府进来的。
傅昀掀起眼皮子,抬眸看向她,手上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身上的水渍。
只这一简单的动作,让庄宜穗眸色变化不断,生生将求饶的话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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