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弥漫,萧瑟清寒,山与山林皆是白茫一片。她颈下流淌着源源不断的腥红,气氛凛冽哀绝。
赵怀瑾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脸上,有些烫人。
嗯?
眼泪?
她颤着羽睫抬眼,瞧见赵怀瑾正一只手揽着她,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脖子。
“淮安,别死。”
他一副慌乱。
赵怀瑾是一个很少表露自己喜怒哀乐的人,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淡淡冷着一张脸,不愠不火。
喜欢也好,厌烦也罢,
杀人也好,算计也罢。
他从来都是轻描淡写,风轻云淡,让人无从揣测。
师父同她说过,只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才能做稳一个皇帝的位子。
她仔细想了想,自认做不到赵怀瑾这般完美无缺,恐怕日后就算真的复辟,也未必是个及格的好皇帝。
如今,
眼前这张光洁的面孔上所流露出的恐惧和心伤,似乎在提醒她,师兄并非是完美无缺。
他不是没有软肋。
她回忆起,
赵怀瑾的伤心,她这一生有幸,见到过两次。
永光二十二年,
先帝赵泰病逝于殿,留下了赵氏兄弟和一个支离破碎,风雨飘摇的南赵。
与世长辞。
赵怀瑾的母亲早逝,撇下他兄弟二人自幼跟着武将出身的赵泰枕戈待旦。
生在军中,也长在军中,还是个孩子时,他便见识过无数的白骨露野,尸堆成山。
师兄弟中,他比任何人都早懂得人命轻如草,生死无定数这个道理。
尽管如此,
老皇帝入葬时,她隔着长长的队伍,还是从人群中窥探到了赵怀瑾脸上的哀伤。
那一日,他失去了他的父亲。
之后便是永乐一年,新帝赵怀玉在宫中欲刺身亡,噩耗突来。
也是这一年,永平之乱拉开了帷幕。
彼时,厝火积薪,南赵正处危急存亡之秋,新帝登基不到三月被刺杀,若是消息传出,只怕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赵怀瑾身为唯一的亲王,没有片刻的余地留给他伤怀兄长的丧命。意外一出,他立即着手安排,四处借力,强行压下了消息。
然后对外只称新帝是自幼体弱,死于病疾。
柳淮安还清楚记得,他是顶着无数的反声与议论登上了大位。
彼时,外有外忧未除,内又有内患未清,前狼后虎,险象环生。
四分五裂的朝堂、蠢蠢欲动的皇室,暗地里还有前朝遗留的旧党和躁动不安的一方百姓;这里面随便哪一件挑出来,都是焦头烂额的倒悬之危。
登位的那晚,她与赵怀瑾背对背坐在龙椅上对酌,终于稍稍从突如其来的忙乱里寻到缝隙,为怀玉的死而悲恸。
这一次,他失去了他的哥哥。
心情同样沉重的柳淮安借给了他一个肩膀,然后安慰他道:“师兄,不要怕。”
“你还有我。”
一夜未眠。
之后赵怀瑾登基,很快稳住了朝堂的局势。他接下怀玉的担子,凭一己之力,拨乱反正,成功解决了所有动摇国本的内外交困。
扭转乾坤。
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君王,在她即将要死的时候,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恐慌。
刀口下的很深,她孱弱地抬起手,每吐一个字便吐一口血。可她却依然还要说,
“放——过——师——父——”
放过师父吧。
声落,身体抽搐两下,再没了气息。
柳淮安这一生,家仇国恨也好,王权疆土也罢,其实都未曾放在过心上。
她心里唯一在乎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柳家。
她的师父师娘,她的师兄师姐,这些抚养且陪伴了她二十五年的人。
老皇帝去世那年,她的师父同她说,她是前朝的太子,肩负复国的重任,是南楚唯一的希望。
这样高贵的一个身份,无数忠士以命追随,前方还有万人向往的高位,可她并不开心。
因为她知道,她这一生可能都要站在她的师兄,赵怀瑾的对立面了。
后来,为了同师兄站在一起,继续保持柳家原有的祥和模样,她将身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赵怀瑾。
然而,赵怀瑾却又告诉她,她是个女人。
复国的名声多了一条路障,赵怀瑾不会再同她生出嫌隙,她以后也或许还能利用美色出去骗些酒喝,然而,她更伤心了。
她是女人,这不仅仅是一个性别纠正的问题。
她若真是女子,这也就意味着,她最爱的两个人,在这二十五年里,联起手来做了一个完整的局,用来欺骗她。
她努力想让日子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可是越努力,偏移的也就越多。
为了证明赵怀瑾的话是错的,她想尽办法四处探查,最后,不但没能证明自己的性别,她还查到了牝牡蛊。
南疆有蛊,名为牝牡。
附阴吸阴,附阳夺阳,虽然不能转性,但却能避除掉人体的性别特征,从而模糊掉人的性别。
这蛊是南疆.独有,极其难养,因为实用性低,副作用大,南疆人很少会去专门养种。
她又意外得知了一个她并不想知道的真相。
柳淮安查明真相后,接连两日未眠,提不起半点精神。
她该去一问究竟吗。
看着阿古兰那张慈柔的脸,她一次次将话吞回了肚子了。
她太害怕了,害怕一开口,就能轻易扰乱这份原有的平和。
这层窗纱太薄太脆,她废了很大的一番心力养护起来,怎么可能会去主动捅破它。
罢了吧。
她劝服自己,
既想让我做个男儿,那我便做个男儿吧。
这些都是无碍的。
身份也好,性别也罢,为柳家身死,为赵家守皇位,这些都是心甘情愿。
没有悔过,也不曾怪过。
一切就到此结束吧。
铛——
巨大的古钟撞击,声音浑厚宏亮,柳淮安听得真切,四周却不见光。
铛——铛——
绵长有力的钟声连续又响了两声,余音未止,紧接着又传来一阵笃~~笃~~笃~~的木鱼声。
大音声息。
“淮安,淮安。”
似是有人唤她。
“淮安。”声音轻柔温和,十分熟悉。
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动也难动,她使了半天的力气,终于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便瞧见了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怀玉?”
她惊呼出声。
她果然死了,都见到怀玉了。
柳淮安张了张口,鼻头一阵酸涩,“怀玉,我好想你。”她一把环住了赵怀玉的脖子,忍不住哭出声来。
“你不知道,赵怀瑾他有多欺负我。”
她身后的人正要说话,听到这儿,便止住了声音。
想听一听自己是怎么欺负她了。
只见柳淮安鼻涕眼泪哭了大把,然后将它们悉数抹在了赵怀玉的孝服上,似是觉得哭的够了,她抬起头来四下望了望:“二哥和顾西左呢?”
她抽噎叹道,“咱们四个凑到一起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不知道这地府有没有酒。”
赵怀玉轻声笑了笑,他一边帮柳淮安擦眼泪,一边答道:“你二哥和顾侍卫自然在都司府了,”顿了顿,又问,“怀瑾欺负你?地府?可是做了噩梦。”
柳淮安推开了他的手:“唉......别提了。”她吸了吸鼻子,“你快让我抱着再哭一会。”
说罢她张开手正要抱,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灵堂之内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呃......
这个声音?!
柳淮安疑惑转身,果然是赵怀瑾。
愣了许久。
反应过来便伏在赵怀瑾的身上哭的更凶了。
“师兄你,你怎么......你怎么也死了,这未免也太惨了,”她号啕道:“是谁......是谁害了你......”
难道是太过愧疚,跟着自己来了?
还是师父?
不能啊,他带着五千多人,没理由会被师父反杀啊。
她忍不住为赵怀瑾叫屈,谁料想赵怀瑾一把将她从自己身上提了起来,仔细瞧了瞧,又与怀玉对视了一眼。
原来如此。
“来人,”他唤了一声,宋迟闻声进殿,赵怀瑾吩咐道,“小少爷中了邪,把她扶下休息吧。”
中邪?中什么邪?
柳淮安扑闪着那对大眼睛,满面疑惑。
“淮安少爷......”宋迟为难出声,然后犹豫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没中邪,”柳淮安连忙摇头,“我没中邪,我不去休息。”
“不去?”赵怀瑾狐疑地望着她。
“嗯嗯嗯。”她点头,“我不走。”
好不容易与怀玉重聚,还没问明白赵怀瑾的事,她哪儿能走。
赵怀瑾瞥了她一眼,然后挥手拆退了宋迟。
“跪好。”
柳淮安拢腿直腰,目视前方,闭口不言,立刻跪出了一个标准的动作。
见她不再声动,赵怀瑾与赵怀玉也皆都跪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个时候柳淮安才逐渐冷静了下来,仔细打量这个“地府”。
满殿缟素白幡,头里坐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在敲木鱼,他身后还有十几名和尚跟着他嘴里念念有词。
和尚前面摆放的是一副棺椁,那棺椁前放的有灵位,可惜离得远,字又不大,看不太清楚。
这满殿的人,除却一群和尚,人人皆是一身孝服。柳淮安跪在赵怀瑾的身后,越看越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熟悉。
她努力往前探头,试图看清灵牌上的刻字,没曾想又惊动了赵怀瑾。
“又怎么了?”
柳淮安忙缩回脖子,搓了搓手,随口编了个谎:“没事,有点冷。”
赵怀瑾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他拿了一个新的跪垫放在自己旁边,然后对她道:“过来。”
虽然不明圣上此举为何,但她还是一路乖乖跪了过去。
两个人并排跪着,由于身高产生的差距,把赵怀瑾的身形衬的格外伟岸。
待柳淮安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跪好,他抓起柳淮安的两只手,捂在了自己的手掌中。
四只手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师兄的手,什么时候长的这么大了?
柳淮安心里颇有些不服气,扯了扯胳膊,想挣开。
“别动。”赵怀瑾目不斜视道,“若是困了,就靠在我身上睡一会。”
“天亮我会叫你。”
“我不困!”
绝不轻易认输,这是柳淮安的人生座右铭之一。
她与赵怀瑾并排跪着,赵怀瑾又非要给她捂手,这就迫使她不得不倾斜着身子。
跪着跪着,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她在跪赵怀瑾了。
铛——
三更的钟声响起,殿内灯火通明,柳淮安借着烛火偷瞧赵怀瑾的侧脸。
鼻梁高挺,棱角分明。
居然觉得意外有些温柔。
赵怀瑾的手十分暖和,她很快生出了手汗。
不安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这副场景让她想起了小时候与顾西左被罚跪,
只是顾西左不会非要捂她的手。
想到这里,心中一钝。
可怜的顾西左,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儿。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