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晨雾弥漫,萧瑟清寒,山与山林皆是白茫一片。她颈下流淌着源源不断的腥红,气氛凛冽哀绝。

    赵怀瑾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脸上,有些烫人。

    嗯?

    眼泪?

    她颤着羽睫抬眼,瞧见赵怀瑾正一只手揽着她,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脖子。

    “淮安,别死。”

    他一副慌乱。

    赵怀瑾是一个很少表露自己喜怒哀乐的人,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淡淡冷着一张脸,不愠不火。

    喜欢也好,厌烦也罢,

    杀人也好,算计也罢。

    他从来都是轻描淡写,风轻云淡,让人无从揣测。

    师父同她说过,只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才能做稳一个皇帝的位子。

    她仔细想了想,自认做不到赵怀瑾这般完美无缺,恐怕日后就算真的复辟,也未必是个及格的好皇帝。

    如今,

    眼前这张光洁的面孔上所流露出的恐惧和心伤,似乎在提醒她,师兄并非是完美无缺。

    他不是没有软肋。

    她回忆起,

    赵怀瑾的伤心,她这一生有幸,见到过两次。

    永光二十二年,

    先帝赵泰病逝于殿,留下了赵氏兄弟和一个支离破碎,风雨飘摇的南赵。

    与世长辞。

    赵怀瑾的母亲早逝,撇下他兄弟二人自幼跟着武将出身的赵泰枕戈待旦。

    生在军中,也长在军中,还是个孩子时,他便见识过无数的白骨露野,尸堆成山。

    师兄弟中,他比任何人都早懂得人命轻如草,生死无定数这个道理。

    尽管如此,

    老皇帝入葬时,她隔着长长的队伍,还是从人群中窥探到了赵怀瑾脸上的哀伤。

    那一日,他失去了他的父亲。

    之后便是永乐一年,新帝赵怀玉在宫中欲刺身亡,噩耗突来。

    也是这一年,永平之乱拉开了帷幕。

    彼时,厝火积薪,南赵正处危急存亡之秋,新帝登基不到三月被刺杀,若是消息传出,只怕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赵怀瑾身为唯一的亲王,没有片刻的余地留给他伤怀兄长的丧命。意外一出,他立即着手安排,四处借力,强行压下了消息。

    然后对外只称新帝是自幼体弱,死于病疾。

    柳淮安还清楚记得,他是顶着无数的反声与议论登上了大位。

    彼时,外有外忧未除,内又有内患未清,前狼后虎,险象环生。

    四分五裂的朝堂、蠢蠢欲动的皇室,暗地里还有前朝遗留的旧党和躁动不安的一方百姓;这里面随便哪一件挑出来,都是焦头烂额的倒悬之危。

    登位的那晚,她与赵怀瑾背对背坐在龙椅上对酌,终于稍稍从突如其来的忙乱里寻到缝隙,为怀玉的死而悲恸。

    这一次,他失去了他的哥哥。

    心情同样沉重的柳淮安借给了他一个肩膀,然后安慰他道:“师兄,不要怕。”

    “你还有我。”

    一夜未眠。

    之后赵怀瑾登基,很快稳住了朝堂的局势。他接下怀玉的担子,凭一己之力,拨乱反正,成功解决了所有动摇国本的内外交困。

    扭转乾坤。

    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君王,在她即将要死的时候,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恐慌。

    刀口下的很深,她孱弱地抬起手,每吐一个字便吐一口血。可她却依然还要说,

    “放——过——师——父——”

    放过师父吧。

    声落,身体抽搐两下,再没了气息。

    柳淮安这一生,家仇国恨也好,王权疆土也罢,其实都未曾放在过心上。

    她心里唯一在乎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柳家。

    她的师父师娘,她的师兄师姐,这些抚养且陪伴了她二十五年的人。

    老皇帝去世那年,她的师父同她说,她是前朝的太子,肩负复国的重任,是南楚唯一的希望。

    这样高贵的一个身份,无数忠士以命追随,前方还有万人向往的高位,可她并不开心。

    因为她知道,她这一生可能都要站在她的师兄,赵怀瑾的对立面了。

    后来,为了同师兄站在一起,继续保持柳家原有的祥和模样,她将身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赵怀瑾。

    然而,赵怀瑾却又告诉她,她是个女人。

    复国的名声多了一条路障,赵怀瑾不会再同她生出嫌隙,她以后也或许还能利用美色出去骗些酒喝,然而,她更伤心了。

    她是女人,这不仅仅是一个性别纠正的问题。

    她若真是女子,这也就意味着,她最爱的两个人,在这二十五年里,联起手来做了一个完整的局,用来欺骗她。

    她努力想让日子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可是越努力,偏移的也就越多。

    为了证明赵怀瑾的话是错的,她想尽办法四处探查,最后,不但没能证明自己的性别,她还查到了牝牡蛊。

    南疆有蛊,名为牝牡。

    附阴吸阴,附阳夺阳,虽然不能转性,但却能避除掉人体的性别特征,从而模糊掉人的性别。

    这蛊是南疆.独有,极其难养,因为实用性低,副作用大,南疆人很少会去专门养种。

    她又意外得知了一个她并不想知道的真相。

    柳淮安查明真相后,接连两日未眠,提不起半点精神。

    她该去一问究竟吗。

    看着阿古兰那张慈柔的脸,她一次次将话吞回了肚子了。

    她太害怕了,害怕一开口,就能轻易扰乱这份原有的平和。

    这层窗纱太薄太脆,她废了很大的一番心力养护起来,怎么可能会去主动捅破它。

    罢了吧。

    她劝服自己,

    既想让我做个男儿,那我便做个男儿吧。

    这些都是无碍的。

    身份也好,性别也罢,为柳家身死,为赵家守皇位,这些都是心甘情愿。

    没有悔过,也不曾怪过。

    一切就到此结束吧。

    铛——

    巨大的古钟撞击,声音浑厚宏亮,柳淮安听得真切,四周却不见光。

    铛——铛——

    绵长有力的钟声连续又响了两声,余音未止,紧接着又传来一阵笃~~笃~~笃~~的木鱼声。

    大音声息。

    “淮安,淮安。”

    似是有人唤她。

    “淮安。”声音轻柔温和,十分熟悉。

    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动也难动,她使了半天的力气,终于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便瞧见了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怀玉?”

    她惊呼出声。

    她果然死了,都见到怀玉了。

    柳淮安张了张口,鼻头一阵酸涩,“怀玉,我好想你。”她一把环住了赵怀玉的脖子,忍不住哭出声来。

    “你不知道,赵怀瑾他有多欺负我。”

    她身后的人正要说话,听到这儿,便止住了声音。

    想听一听自己是怎么欺负她了。

    只见柳淮安鼻涕眼泪哭了大把,然后将它们悉数抹在了赵怀玉的孝服上,似是觉得哭的够了,她抬起头来四下望了望:“二哥和顾西左呢?”

    她抽噎叹道,“咱们四个凑到一起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不知道这地府有没有酒。”

    赵怀玉轻声笑了笑,他一边帮柳淮安擦眼泪,一边答道:“你二哥和顾侍卫自然在都司府了,”顿了顿,又问,“怀瑾欺负你?地府?可是做了噩梦。”

    柳淮安推开了他的手:“唉......别提了。”她吸了吸鼻子,“你快让我抱着再哭一会。”

    说罢她张开手正要抱,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灵堂之内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呃......

    这个声音?!

    柳淮安疑惑转身,果然是赵怀瑾。

    愣了许久。

    反应过来便伏在赵怀瑾的身上哭的更凶了。

    “师兄你,你怎么......你怎么也死了,这未免也太惨了,”她号啕道:“是谁......是谁害了你......”

    难道是太过愧疚,跟着自己来了?

    还是师父?

    不能啊,他带着五千多人,没理由会被师父反杀啊。

    她忍不住为赵怀瑾叫屈,谁料想赵怀瑾一把将她从自己身上提了起来,仔细瞧了瞧,又与怀玉对视了一眼。

    原来如此。

    “来人,”他唤了一声,宋迟闻声进殿,赵怀瑾吩咐道,“小少爷中了邪,把她扶下休息吧。”

    中邪?中什么邪?

    柳淮安扑闪着那对大眼睛,满面疑惑。

    “淮安少爷......”宋迟为难出声,然后犹豫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没中邪,”柳淮安连忙摇头,“我没中邪,我不去休息。”

    “不去?”赵怀瑾狐疑地望着她。

    “嗯嗯嗯。”她点头,“我不走。”

    好不容易与怀玉重聚,还没问明白赵怀瑾的事,她哪儿能走。

    赵怀瑾瞥了她一眼,然后挥手拆退了宋迟。

    “跪好。”

    柳淮安拢腿直腰,目视前方,闭口不言,立刻跪出了一个标准的动作。

    见她不再声动,赵怀瑾与赵怀玉也皆都跪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个时候柳淮安才逐渐冷静了下来,仔细打量这个“地府”。

    满殿缟素白幡,头里坐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在敲木鱼,他身后还有十几名和尚跟着他嘴里念念有词。

    和尚前面摆放的是一副棺椁,那棺椁前放的有灵位,可惜离得远,字又不大,看不太清楚。

    这满殿的人,除却一群和尚,人人皆是一身孝服。柳淮安跪在赵怀瑾的身后,越看越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熟悉。

    她努力往前探头,试图看清灵牌上的刻字,没曾想又惊动了赵怀瑾。

    “又怎么了?”

    柳淮安忙缩回脖子,搓了搓手,随口编了个谎:“没事,有点冷。”

    赵怀瑾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他拿了一个新的跪垫放在自己旁边,然后对她道:“过来。”

    虽然不明圣上此举为何,但她还是一路乖乖跪了过去。

    两个人并排跪着,由于身高产生的差距,把赵怀瑾的身形衬的格外伟岸。

    待柳淮安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跪好,他抓起柳淮安的两只手,捂在了自己的手掌中。

    四只手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师兄的手,什么时候长的这么大了?

    柳淮安心里颇有些不服气,扯了扯胳膊,想挣开。

    “别动。”赵怀瑾目不斜视道,“若是困了,就靠在我身上睡一会。”

    “天亮我会叫你。”

    “我不困!”

    绝不轻易认输,这是柳淮安的人生座右铭之一。

    她与赵怀瑾并排跪着,赵怀瑾又非要给她捂手,这就迫使她不得不倾斜着身子。

    跪着跪着,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她在跪赵怀瑾了。

    铛——

    三更的钟声响起,殿内灯火通明,柳淮安借着烛火偷瞧赵怀瑾的侧脸。

    鼻梁高挺,棱角分明。

    居然觉得意外有些温柔。

    赵怀瑾的手十分暖和,她很快生出了手汗。

    不安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这副场景让她想起了小时候与顾西左被罚跪,

    只是顾西左不会非要捂她的手。

    想到这里,心中一钝。

    可怜的顾西左,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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