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淮安是七月份去的江宁,她走时望京还是一片枝繁叶茂的翠色,等她再回来,时间已经来到了十月。
寒露时节。
一场阴雨落罢枯叶金黄,深秋遍地,热气褪去后寒气渐生,天越来越凉。
按照原定的计划:柳淮安带着名单先一步回京述职,柳晏山与柳天耀留守江宁,负责楚绍元接下来的抓捕与押送。
这场耗时将近三个月之久的‘谋逆案’眼见马上要尘埃落定,步入尾声了,谁料中间又出了岔子。
那日柳淮安揣着二十两白银潇潇洒洒的回了府,她原计划着见了师娘之后便直接去找顾西左,两人一起到酒楼去寻点乐子。
结果师娘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同她说:“西左南下办事走了有半个月,你若想喊他出去耍混,还得再等上几日。”
她咧嘴一笑,“哪儿敢啊师娘,我就是太久不见小师兄,想他了。”
温声软言哄了几句,阿古兰倒也受用,随便训了两句话便让她回了。
从栖云阁脱罢身,柳淮安回了自己的上林苑休息,卫灵端水进去时,正看见她翘起个二郎腿枕手躺在床上,手上还惦着钱袋子。
“难得师父不在,我手里又有钱,若是等他,只怕师父也回来了,到时有钱也未必敢大摇大摆的出去作乐。”
“若是不等他,这酒我一个人又吃个什么劲呢。”柳淮安心里犯难。
“卫灵。”她喊了一嗓子。
卫灵正倒热水,听到她唤:“怎么了?少爷?”
“顾西左什么时候回来?!”床上的人大声嚷着,口气有些厌烦,“他就没说个确切的日子吗?!”
“没有。”卫灵放下木盆,试了试水温,微微有些烫,“四少爷来信只说近期三五日,许是三日,也许是五日。”
这个顾西左!
柳淮安‘腾’地一声从床上弹坐起,“又是三日,又是五日,师父一回京,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什么黄花菜?”
卫灵走近内室,催促道,“热水好了,少爷还是先沐浴吧。”
说罢,她福身行完礼,便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罢了。
将银子塞进了枕头底下,柳淮安三两下扒完自己身上的衣服。
洗完澡再说!
之后,
在内心经过一番十分痛苦的挣扎后,她含泪决定还是要等一等顾西左。
能让她做出这个伟大决定的原因,并非是因为他们兄弟情深,要有福同享。
而是柳淮安洗完澡后,忽然记起自己上次醉酒,打破了丰乐楼一件古董花瓶的事情。
当时赔花瓶的钱,是顾西左给的。
虽然她一向是有恩不报,有仇必逃,可顾西左却是不同。
他手中可握着柳淮安诸多把柄,若是让他知道自己趁他不在吃独食,只怕下场会比师父发现她出去鬼混还要悲惨。
罢了,忍几天吧。
一旦决定了等顾西左,她的日子便忽然闲散了起来。
平日那几个酒肉朋友似是不知晓她回京了般,也没人约她出去杯觥交错,歌唱我朝。
而她,手里总共白银二十两,还要还顾西左的人情。
实在没有勇气主动约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柳晏山把控着她经济大权这一招,确实也起了些作用。
等顾西左回京的这几日,百无聊赖;柳淮安只好挑了个开销不大,修身养性,还能一饱口福的爱好。
她不知从哪儿摸了根垂竿,每日不干别的,就对着后院的一池残荷,一坐便是一整天。
整整七天,鱼没钓到,鱼食折进去不少。
连续七日,眼看她和这一池的鱼都要混熟了,顾西左没回来,江宁那边也没半点消息。
她心中隐有不安,没由来的慌跳,说不出是为什么。
莫非懒了这么几天没练功,身体跟不上了?
这日,她带着一本不知从哪儿找的法华经又来垂钓,睡的正香甜时,卫灵急声奔来唤醒了她。
柳淮安拿起挡光的经书,露出了一张白皙的小脸,满面疑惑。
“怎么了?”
“少爷,出事了。”
“出事?”她呆呆地坐起身,“顾西左在南疆入赘啦?”
“不是四少爷,”卫灵急道,“是江宁,老爷出事了。”
“夫人正在前厅等宫里消息呢,您赶快过去吧。”
声落,不等卫灵喘匀气,只听‘嗖’一声,面前的人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俗话常说,夜长梦多,瞬息万变。
她自江宁回来时,所有事情皆以进入了尾声,只等一举抓获楚绍元,三年的‘永平之乱’便可彻底了结。
他们原定的三日,最多五日返京,可连续过了七日,江宁都没传回半点消息。
果然别生枝节,出了事。
她火急火燎地赶到前厅,正碰上宋迟来传圣上口谕。
“淮安少爷,江宁新讯,皇上有请。”
柳淮安看了一眼阿古兰,后者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她起身掸了掸长袍,面色格外凝重:
“走吧。”
卷帘西风,落叶飘零,梧桐枝上仅剩三三两两,无力摇晃。
楚绍元死在了江宁。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他死便死了,可他手中的兵马与心腹却被人完完整整的接了盘。
事出突然,全无半点预兆。
接盘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怀瑾与柳淮安的师父,柳晏山。
他带着楚绍元的人马固守宁江,自称要肃清余党,以绝后患。
理由虽然冠冕堂皇,可聪明的人自然明白其中深意。
赵怀瑾阴沉着脸,将宁江的传书放在她的面前,上面一桩一件地叙述了江宁的现状。
“师弟你能否给朕解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
反乱三年,蹲守三个月,如今乐阳王已死,乱党没了头目,他却说要肃清余孽。
难道这三年里,都正司杀的都是清白人不成?
柳淮安一头雾水地拿起信件,只大概扫了两三眼,便呆愣在原地。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赵怀瑾淡淡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神微冷。
“你马上就知道了。”
说罢,一名獐头鼠目,布衣裹身的男子踏进大殿,战战兢兢的跪在了地上。
柳淮安认得他,这是都正司府的下人,柳三。
这下确实全都知道了。
“朕一直疑虑,楚绍元的这份名单上几乎包揽了朝中所有重臣,凡是同乐阳王府有过走动的人,皆在上面。”话一转音,他疑问道,“怎么就唯独没有都正大人呢?”
楚绍元身为前朝的王爷还能活在新朝,是因为他明面上以闲王自居,不问政事。
当初赵泰登位,更是有他亲口加冕。
“楚气已尽,皇室既绝,自应拥立能护万民之人为主。”
为求江河安稳,百姓丰登,必定要舍旧换新,这是楚绍元当年的原话。
他的大义凛然为赵泰稳住了朝局异声,也为自己获得了贤名。
这才无人会因他是前朝旧王,就急着和他撇清关系。
因为他不仅是乐阳王,他还是先帝亲封的安北王。
前朝新国,史称安北乐阳王。
赵家和满朝文武,没人将楚绍元当做外人,可同为保赵泰登基的柳晏山却是不同。
整整二十五年,他与安北乐阳王府明面上的交际,几乎为零。
如果真是毫无来往,倒还罢了。
他偏偏私下又有来往。
见她不说话,赵怀瑾面无表情地又问道:“三年前,安北乐阳王夜访都正司府,这件事你也不知道吗淮安?”
从柳三进殿的那刻起,柳淮安便一直面色惨白,心虚不言。
赵怀瑾的连续问话更是让她一时堵塞,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两府私下来往的事,她当然知道。
因为三年前的那晚,楚绍元就是奔着她去的。
前帝遗子,南楚皇室,论起来她还要喊楚绍元一声表叔。
三年前,楚绍元不远千里冒险进京,为的就是见一眼柳淮安,确定她的身份。
旧帝在时,膝下无子,他没有想到楚易寒还有个“儿子”,更想不到这个“儿子”,居然还活在世上。
那一夜他同柳晏山秉烛夜谈直至天亮。
“扶持旧主,光复南楚”,是他们所谋的大计。
他们提起旧朝慷慨陈词,正气浩然,为接下来的路仔细运筹谋画,仿佛受命于天,光复南楚,匹夫有责。
没人问过她如何想。
彼一时,柳淮安还不知道自己是名女人这件事,不过受众人灌输,她依稀感受到了“责任”二字。
虽然这份责任,在第二天的酒后被她忘了个干净,但当时她给楚绍元的回复,是“好。”
“知道。”柳淮安依然决定同赵怀瑾实话实说。
她没打算瞒他。
赵怀瑾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往下的话自然不用多说,彼此都心知肚明。
楚绍元为旧主开始奔走,一步步筹划复辟之事。
殿内寂静了片刻。
“你没什么想解释的吗?”他最终还是先松了口。
柳淮安一下“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腰板伸的笔直:
“回圣上的话,楚绍元确实同我说过要拥我为主,不过那时事逢先帝驾崩,遗诏疑点重重,他的意思是旧主既有子,楚人未绝,朝中又不得声望,不如改旧。”
赵怀瑾淡淡听着,难怪楚绍元这些年拉拢朝臣,集结兵马的成效如此之高,原来打的都是她这个“太子”的旗号。
“那你的意思呢?”
“我答应了。”
这中间的历程错综复杂,又牵涉许久的故人,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她简明扼要:“不过后来我又拒绝了。”
“原因?”
殿内又陷入了新的寂静,落针可闻。她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给出了一个答案。
“怀玉死了。”
嗓音不自觉低沉,不得已再提起这件往事,心情依旧沉重。
怀玉死了,赵怀瑾继位,她知晓了她不是什么太子,而是一名公主。
赵怀瑾没再追问。
显然,他们都不想再提及这一段。
又过了许久。
“回去吧。”
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为难她,他只是要一个态度。
赵怀瑾道:“若真与你无关,接下来的日子就闭府莫闻外事,一切自会结束。”
他肯信自己,柳淮安自然高兴,可眼下事出燃眉,不让她往江宁劝服师父,却让她闭府不出。
“不用我去江宁走一趟吗?”
既是师父反常,想必和她脱不了干系,这其中或许有些误会,若她亲自去一趟江宁,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不必。”高位上的人拿起桌上的信件走到火盆前。
火光一闪,灰飞烟灭,被烧了个干净。
他冷道:“回吧。”
赵怀瑾让宋迟处理了柳三,装作什么都未曾知晓的样子开始处理“大都正司司府柳晏山,谎报机情,佣兵自重”一事。
而柳淮安,则是带着满腹疑问回了都正司府。
殿外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乌云卷积,阴雨不断。
一切都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柳淮安回府后去问阿古兰,想探清整件事的始末缘由。
复辟这件事,不是早就停了吗?
楚绍元,他不是改了主意自己要造反吗?
师父为何突然抗旨?那些人又为何会听令于师父?
这.......究竟意欲何为?
然而,
阿古兰避重就轻,闪烁其词,也没给她答出个所以然来。
她只说:“既然皇帝让你闭府,那你就安心待在府中。”
百思不得其解。
她原想偷偷跑一趟江宁,可想起赵怀瑾和师娘的叮嘱,又不敢轻易妄动。
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听信于赵怀瑾,老老实实待在府中,等着他的消息。
一共三十天,她在府里闭关了三十天。
这三十天里,一共发生了四件事。
第一件:柳晏山以“光复南楚,扶持正主”为名,带着楚绍元所集结的兵马在江宁正式起义,讨伐赵氏,朝中大臣为表立场,纷纷开始罢朝。
次日,九溪、漠城、晋安、三城一夜聚兵五万包围了江宁,柳晏山固守之处,顷刻成了一座孤城。
第二件:皇后柳雪浦被软禁冷宫,朝中日常恢复如初。
第三件:柳天耀任了“复楚军”首将,两军数次交战,他葬身在了江宁城下。
大事未成,柳晏山似乎明白自己是正中了敌人的圈套,于是他立即转换策略,行驶了备用计划。
也正是这个时候,阿古兰将柳晏山被困江宁,柳天耀丧命一事告诉了柳淮安。
犹如惊天霹雳。
仿佛一场噩梦,既骇人,又不太真实。
赵怀瑾让她闭府,原是他从一开始就动了杀心。
大都正司,受命于帝,作为皇帝的直系鹰犬,在朝中权势无两。
从南楚时起,这个司府便一直握在柳晏山的手中。
他侍奉四皇,从前赤胆忠心的模样时,赵怀瑾便对他心存芥蒂,更何况经此一事又表明,他并不忠心。
若想给都正司府换血,无疑这是最好的时机。
赵怀瑾不会错过。
柳淮安听完消息后,三次进宫,悉数被截。
赵怀瑾拒不见她。
她不明白,本是一场可以说和的误会,为何一定要发展成血流成河的局面。
还用她二哥的命,祭了路。
师父既已经出了格,借势罢了他的职,收回权势不也一样吗。
何故非要让他死呢?
十天内,她敲宫门数次无果,赵怀瑾不胜其烦,于是命人围了都正司府,禁了她们的足。
这下是彻底见不到他了。
柳晏山被困江宁,都正司府被封,局势一日不如一日。
这时,
又发生了第四件大事:
顾西左自南疆回京的路上遭遇伏击,受了重伤。
危在旦夕。
得到消息后,柳淮安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师娘阿古兰已经带着百万蛊虫冲破府外的封围,杀去皇宫了。
那一日,
她跟在师娘的身后,看她迎风直上,手腕一转,飞出无数蛊虫,嗜血夺命。
她双眼通红,杀到失去理智,一心直奔沧兰殿,要取赵怀瑾的项上人头。
柳淮安挥剑,一路紧跟着她,心中又疑又怕。
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这一步。
阿古兰的蛊虫确实十分毒狠,一碰即死,然而任她再如何绝技高超,双拳也难敌四手。
赵怀瑾似是事先知晓她们要闯宫般,早调遣好了禁军侍卫护驾。
怎么杀也杀不完。
最终,柳淮安被擒,阿古兰死在了禁军的万剑之下。
师娘临死前,紧紧攥着她的手,声嘶力竭,一字一句道:
“救你师兄,梧桐树汁,你并非太子。”
她艰难地吐完十三个字,接着呛出一口鲜血便断了气。
死不瞑目。
柳淮安抱着她的尸身,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鲜血浸透她的黑袍紧贴她的皮肤,忍着满腔悲愤,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她拖起阿古兰,重新拿起剑,杀出了重围。
逃离皇宫。
身后的禁军还想再追,宋迟的声音的忽然从远处的高台传来:
“圣上说,放她走。”
十一月中旬,枫叶火红,银杏金黄,秋冬开始交替。
柳淮安前后死了两个亲人。
离开皇宫后,
她将阿古兰的尸身寻了一处地方妥善安葬,她跪在坟前替他们师兄弟五人各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没有多停,直接一路向南,奔赴南疆。
师娘临终前所说的“不是太子”应该指的是她的性别。
这个她早知道。
让她去救师兄?
二哥死了,不是赵怀瑾,那她的师兄,就只剩一个顾西左了。
说起来,她还不知晓顾西左为何会被袭,师娘怒气冲冲地杀进皇宫,难道是赵怀瑾的人?
她顾不得思索许多,一路往南狂奔,想着一切等见到了顾西左再做打算。
然而,
马跑了没有两天,便听到了“柳家四公子身首异处,都正大人弃军逃离江宁”的消息。
啪!
手中的茶碗一个不稳摔在了地上,茶棚四座投来异样的目光。
卖水的老板听到声响连忙走了出来,正要出声训斥,看见柳淮安一副蓬头垢面,衣袍血污的亡命徒模样,又生生将话吞回了肚子。
“客官还喝吗?我再给您拿个碗。”
柳淮安一阵耳鸣,头痛欲裂。
顾西左也死了?
怎么会呢。
她行尸走肉地牵起马,一步一步继续往南疆的方向前行。
从天黑走到天明。
无垠黑暗,星河浩瀚,边境的厉风呼啸,吹的直让人掉眼泪。
怎么会这样呢。
不应该啊。
她越往南,心中的那股郁气越重。
这与顾西左有什么关系?造反谋逆,作乱复辟,这与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他的命?
意义何在?
前方的路越走越黑,一眼望不到尽头。
终于,她停住了脚步,茫然失措地望着璀璨的繁星。
约有半秒,仰天号啕。
哭声穿过长夜震慑云端,明星遁走,天边划出一道细长的线光。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再也不能重来了。
第二日天亮,
她擦完眼泪,带着嘶哑的声嗓,重新上马。
南疆不去了,北上回程。
师父还在,她还要保护师父。事情因她而起,也得因她而结,不能再让无辜死伤了。
另一边,
柳晏山逃离江宁后不知去向,柳淮安与赵怀瑾派出的人找了一月有余,始终不见踪影。
一直到十二月中。
万物萧索,百树凋零,寒风开始刺骨。禁军收到消息,柳晏山及部分前朝余孽,躲在柳苍。
柳苍山,江湖门野,柳晏山的出身地,后因他为官从政,逐渐没落,成了一座无人的荒山。
柳淮安同赵怀瑾不是没有到柳苍去寻过,只是去了数次皆都一无所获。
这次不知为什么,他们似是多次转移阵地,又转了回来。
她尾随朝廷的禁军走了几日,得知师父如今身在柳苍;赵怀瑾下了围剿令,要屠山而上。
她原想趁赵怀瑾调兵之际去见师父一面,可他速度实在太快。
调用五千八百人的兵将,仅用了一天。
那日,
天未破晓,漫天大雾遮眼,万物还是混沌,朦胧不清。
柳淮安抱着两坛梨花白,先一步踏上了柳苍山。
她四仰八叉地挂在石门楼的峭檐上,喝的烂醉如泥,等到赵怀瑾带人上山时,只见她从高处坠落。
居高临下,长剑泛光。
稳了稳脚跟,她说:
“师兄,别再往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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