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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被闹钟叫醒,姜声然洗漱完毕,收拾好东西,反复检查好各种必要证件。
她背上包,从二楼走到一楼,看到眼前的景象,却不得不顿住脚步。
表情渐渐从僵硬转为平静,她继续下楼。
针灸店今日意外地没有营业,大门紧闭,彩色的门帘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一楼不大的客厅里,光线昏暗,两名西装革履的人平静地坐着,像是在等待猎物上钩。梅红芳坐在他们对面,面上显然很不自在,青一块紫一块。
姜声然认得出来,两个男人之中,最显端庄的那位是姜家管家。
她知道,自己的这次回北城的计划必定泡汤了,但也很意外,这位管家竟会亲自来到这个破落的小镇。
“我想去找姜夫人谈些事,我跟你说过了吧?但你并没有答复。”姜声然坐到两名男人对面,但与梅红芳之间隔出一个位置,很平静地看着那位管家,“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
她对无理取闹毫无兴趣,也知道对姜家来说,那如同以卵击石。她只是想去找韩姿林商量一些事,心平气和地。
管家笑笑:“你也误会了,我们是遵从姜夫人的意思,来这里给你办转学手续的。”
姜声然:“……”
这会儿轮到她有些不自在,听管家说:“但无论因为什么,姜夫人都不希望你再回到北城。我们不妨将话敞开了说,声然。一是因为协议,二是因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不打扰是最明智的选择,无论对于谁来说。”
姜声然偏过头,轻轻地笑了笑——这算是威胁吗?
“只要是回到北城就不行么?”她平静了些,问,“我都快说累了,我只是想和姜夫人直接商量一些事。”
管家点头:“但现在这种情况,夫人不愿意你再回到北城,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我会帮你转达的,请你理解。”
“是么?”姜声然当然不信他这些哄人的鬼话,哭笑不得,“就因为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她想把我彻底撇在这里?”
“我知道,你们信任不了我,只是这种方法又可以用多久?”她想了想,“如果我以后考上了北城的大学呢?也不可以回去吗?她有这么大的权力啊?”
管家笑笑:“……那再另说。”
姜声然无话可说了,无比赞同梅红芳骂韩姿林老奸巨猾,她简直就是一只谨慎又无情的老狐狸精。
她想过很多办法,她不能通过网络和姜家闹翻,那样掀不起任何水花,也只会被打成神经病;自己也不能报警,这种家庭问题,就算在北城,报警对姜家来说都未必有什么用。
管家离开时对她说:“玉镇不比北城,声然,不必浪费夫人打给你的钱。内疚也好,弥补也好,希望你能理解夫人的这份心意。”
“理解不了。”
看两人离开,她心潮难平,耳边传来梅红芳的讥笑声:“能耐啊,姜声然,原来你早就知道了,还想尽了方法往外跑?”
“梅红芳。”姜声然慢慢转向她,不再忍气吞声,“既然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是知道了,我不是你女儿!而你女儿正替代着我,在北城享受着本该属于我的人生!”
看她果然被镇住,姜声然继续说:“通过那份协议,你从韩姿林那儿拿到了一大笔钱,对吧?我知道你花钱不多,现在还剩下多少?你不是想让我以后给你养老么?与其存着,不如借我一些钱,让我回北城。我想办法不让韩姿林发现,也不用你管我,也不会惹事,我只想好好学音乐。我答应你,以后我挣到了钱就还你,也给你养老,总之我不会在这里待一辈子的。”
梅红芳复杂地看了她许久,淡淡地说:“那些钱已经没了,刚拿到就被那男人给拿走了,拿去还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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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末尾,阳光释放出最后的热量,烘烤得整座小镇都干巴巴。泥土龟裂,水沟散发出臭味,蝉撕心裂肺地叫。
快递陆续到达了。
只是镇里的快递站有些远,白天日头明晃晃的晒,夜晚又因为路灯过少而光线昏黑,让人没来由地感到心悸。姜声然基本挑傍晚的时候去,费事归费事,也算把自己的破旧房间给收拾得顺眼了些。
吃不好饭的时候,也能用自己的小锅来煮些东西。
在玉镇没法学音乐,她只能在房间里练琴。
她把曲谱都带来了,无论熟悉的、不熟悉的还是全新的。
因为房间隔音不好,梅红芳指责过她,说:“你在干嘛啊?你怎么还把这破琴给扛来了!你知道一楼那些人听见这声音都在议论你吗?”
她早就把她“我想学音乐”的话给忘在脑后了。
姜声然不以为意,该怎样依旧怎样,梅红芳也无可奈何。
开学之前,通过地图导航,姜声然独自去了一趟南面的富人区,情况却和她所想的不太一样。
这个地方很特别,竟能将“高档”与“荒凉”两个词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所见建筑和玉镇大不相同,基本是欧式风格,崭新华美,但一眼望去却见不到人。住宅房大都坐落在由铁栅栏圈出的大院里,加上绿植映衬,写满了“闲人免近”。
照地图来看,这里还有一座贵族学院,以及一所很豪华的夜总会。但她觉得,在那里遇到的人不会理睬她,不会关心她的身世,也不会帮她回北城。
如果遇到什么北城的熟人,或许还会嘲笑她痴心妄想。
撑伞站在空无一人的石板路上,看向尽头的青灰色的天空,她忽然想起那个大雨瓢泼的午后,那辆停在路边的奔驰车,以及那个说话总是带着调侃意味的阴鸷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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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试着找过那个人。
但如果只是扫码付过钱,她只能看见他一个不知名符号的昵称,找不到他任何联系方式。
直到九月到来,开学的第一天。
除了南面那所贵族学院,玉镇只有一所高中,叫“玉镇中学”。
学校生活和姜声然所想的差不多,学校环境破旧,设施落后,连发下来的课本都像是蒙着一层怎么也擦不掉的灰。她已经预料到了,所以心里没有太大起伏。
她扎起马尾,面颊两侧垂下几缕头发,但如同在北城时一样,这样薄薄的刘海遮不住她左眼上那枚深重的胎记;她是转学生,初来乍到,没有校服,但她最简约的白色POLO衫上也带着小猫刺绣、印着“GUCCI”,最简单的短裤后面也有阿玛尼的标志。
小镇归小镇,相仿年龄段的人未必不了解这些牌子。他们甚至有高仿,那些假货最喜欢印这种夸张的大牌。
总而言之,姜声然很快成为了一个被议论纷纷的突兀存在。
说她是“家里破产的北城人”,说她“喜欢装”,或者直接嘲笑她那块丑陋的胎记。
作为一个庞大群体中的异类,她像早有预料,迟钝得仿佛感受不到任何恶意,独自度过这高中生活的第一天。
晚自习开始前,晚霞布满了天空。
这个小镇里没有林立的高楼,稍稍抬起头就有很广阔的视野。天空好像很低,与地面的距离很近很近。
姜声然一边看,一边慢慢地沿着教学楼外围走,一只灰扑扑的球忽然从她面前滚过,卡在了她脚边的墙缝里。
她低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球场,其实那里就是一片裂缝里生出杂草的水泥地而已。
很讽刺的是,球场上离她最近的那名男生穿着一件黑T,上面印着一排很显眼的字母——GUCCI。
姜声然:“……”
她一时有些无言,那名男生则显得很暴躁,远远便不耐烦地冲她吼道:“喂,不长眼啊,把球扔过来!”
姜声然周围有几名路过的女生,男生的喊话本没她们什么事,她们听到后却刻意低下头、隔出一个很夸张的距离,绕开走。
姜声然只是看了那名男生一眼,径直离开了。
却在七步之后被男生给追上。
她的马尾辫被他从后面大力拽住,而她没有预料,还在继续往前走,头发于是被这一惯性给扯得生疼。
“新来的挺厉害啊?北城来的?看不起谁呢?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地盘?”
姜声然还没转身,就听男生暴躁地低吼,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与此同时,男生狠狠地扯着她辫子,想让她转过来与自己对视。
姜声然余光看见一旁的窗台上有一盆芦荟,她想也不想地将其捞过,在转头的瞬间把它扣在了男生头上。
“哟吼——”
看热闹的永远不嫌事大。
主席台边缘,邓亿和郑铎并排而坐,看见这一幕,简直比上周学校组织大家一起观看的电影还精彩:“女汉子啊!”
“啧啧啧……”
“张陈虎的脑袋应该被开瓢了吧?”
“开瓢”也就是脑袋被打开花的意思。
另一边,姜声然看面前的男生捂住额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像被砸懵了。
她也有点被吓到,但表面很平静,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人群分成两股:一半像之前那群女生一样,不喜欢沾惹事端,低着头飞速遁走;另一半则耐不住好奇,或者被姜声然这么一出给惊呆了,与两人隔出几米的距离,包围成一个圆看好戏。
“你,你……”张陈虎气急败坏地说着,教导主任在这时过来。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特殊的学生总要有老师镇得住。玉镇中学的教导主任很严厉,兼具剽悍的体格与更年期中年妇女的性格——虽然他是个男人。
围观群众破开一个洞,随着钥匙串“唰啦啦、唰啦啦”的响声,教导主任闪亮登场。
他背着手,严肃地审视过“案发现场”,还不等他开口,一个人忽然跳出来说:“不好意思啊,老高,一点小矛盾而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教导主任姓高。
他镜片反射出雪亮的光,看向那个人:“你砸的?”
“我砸的。”
姜声然稍稍侧过头,看见一名瘦高的男生立在自己与主任之间,呈双手投降的姿势,但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自己。
“你怎么砸的?”主任问。
这人明明在撒谎,却连张陈虎都不敢吱声,任凭他演得很逼真,一手抄兜,一手闲闲地指了指身后的窗户:“就是在里面看见张陈虎同学欺负女同学,一股正义感油然而生,没控制住,一个花盆顺手砸过去罢了。”
“噗……”周围人忍不住爆发出笑声。
“那你留下来。”主任严厉地说。
“不好意思,高主任,我今天有点事,要不明天吧,明天我主动到你办公室去。”瘦高个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张陈虎,“正好,我看张陈虎同学需要去趟医务室,不如明天我叫上他,我们两个一起去找您。”
这人实在会卖乖,主任一时说不说话。
姜声然忽然变成一个旁观者,看瘦高个的朋友走过来,单肩挎着他的背包,手里拿着瘦高个的,校服袖子挽起,递出包时无意露出手臂上的一截纹身。
她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和学校里的人不一样,至少他们的衣服不是地摊货,也不是高仿大牌,无论穿着还是气质都很像北城里的普通高中生。
除了那截无意间露出来的纹身。
“那我先走了,主任。”瘦高个笑得礼貌又虚假,接过包,看了姜声然一眼。
“你先去医务室,明天跟邓亿一起来我办公室。”主人对张陈虎发出命令,转身离开,步子摇摇晃晃,伴着钥匙串的声音——“唰啦啦——唰啦啦——”
在张陈虎狠戾的注视下,人群四散而去。
姜声然转身,看邓亿和他朋友走出校门。
而校门外停着一辆车,好像是来接他们的。
是那辆豪华的奔驰大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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