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时候，姜声然第一次和同桌女生说话：“你认识邓亿么？”
“啊，邓亿……”女生显然是很怕事的类型，整个人缩了缩，她本就身形干瘦，这会儿更是变成小小的一球，轻轻地说，“我知道，但是我不认识他，你想问他什么呀？”
刚才发生的事，学校里多半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就是……”姜声然也不知道怎么说，她满脑子都是那辆来接邓亿和他朋友的黑色奔驰车，说道，“邓亿和他的朋友……他们不是玉镇的人吗？”
“啊，你看见了吗？”女生往她那边凑了凑，用蚊蝇一般的声音回答她，“他们是玉镇人，只是不怎么和镇上的人来往……你看见有车子来接他们了，是不是？他们和南边的那些人打交道，尤其是和一个有很多纹身的……话说他们两个身上也有纹身来着，大家都不怎么敢招惹他们。”
姜声然点点头。
她似乎能理解这种想法。
在这个闭塞的小镇里，“穿高仿大牌我就是大爷”、“身上有纹身就是狠角色”……哪怕在北城，在那些世家子女云集的聚会上，她也没少听名媛们私下议论，嘲笑某个人的家世很不如流，或者攀比各自衣着的款式与价格，各自在心里掂量彼此的分量。
“那你清楚他们是做什么的么？”姜声然继续问。
“你……你问这个做什么？”女生拼命摇头，“你真是北城来的么？大家躲他们都躲不及，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招惹他们比较好。”
姜声然没有说话，女生想了想，又说：“邓亿那个人，他就是那样的……他帮你就帮你，你不用再管那么多，他也不会再来找你的。”
*
可是姜声然想找邓亿。
次日下午，大课间，打听到邓亿的班级，她去找他。
走廊上很热闹。在这样一所中学里，学生们更是闲不住，相比外界的广阔，四四方方的教室显得十分阴沉逼仄。
姜声然上到四楼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邓亿。他正和一大群男生并排倚在栏杆上，往操场上看，看那些或跑或跳或路过的人，与身边的朋友们大声聊天，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就是一群不受管束但充满活力与张扬的高中男生。
不过他没穿校服，直接穿一件干净的白T。姜声然看清楚了，他胳膊上露出一截黑花的老虎尾巴。
“邓亿。”姜声然站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她声音刚好能被他听见。
聊天声停止了，邓亿回头，看着她，周围同时传来起哄的声音——“哇哦！”
尾音颤得很是荡漾。
邓亿看着姜声然，没说话，除了讶异之外好像还有些不悦，竟和当初那个有“老寒腿”的奔驰车主如出一辙。
的确，发生了昨天那样的事，自己突然这样来找他，很容易让旁观者想入非非。
但姜声然有更重要的事，所以很平静地跟他说：“我有些事想找你。”
旁边又是一阵“哇哦”，让人头皮发麻。
邓亿想了想，看了周围的人一眼。
他们在他目光下知趣地回避，与他隔出至少三米的距离，继续趴伏在栏杆上，对着操场大笑大叫。
“那我就直说了。”姜声然与邓亿四目相对，“昨天晚自习之前，你和你朋友离开学校，有个人开着奔驰越野车来接你们，我想见那个人。他住在南边，对吗？”
听着她的话，邓亿的表情愈加复杂。
这样的神情变了又变，最后定格为淡淡的嘲讽和哭笑不得。
他退后一步，整个人又靠到栏杆上，双臂展开，搭上去，右手指间还夹着根袅袅升腾的烟。他歪着脑袋跟她说：“姐姐，我就知道你是北城来的。无论你发生了什么事，到了这里就安分一点，可以吗？帮你一次不代表我就成你小弟了，这也不是北城，你想见谁就见谁。”
姜声然有些无奈，也尽量看起来诚恳：“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是真的有事想找那个人。”
“你认识他？”邓亿挑眉。
姜声然没有直接回答，但从这句反问里捕捉到转圜的余地。她跟他说：“我来玉镇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搭了他的车，他要了我300块钱。”
说着她拿出手机，解锁，从微信账单里找出那笔支出记录，亮给眼前人看。
记录显示，她通过扫二维码付款给一个人，对方的微信昵称是一个不知名的符号，好像是一个希腊字母。
的确和权赫的微信昵称一模一样。
邓亿惊呆了，然后又笑喷出来：“草，不是吧，你真被他给讹了整整300块钱啊？”一脸“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的表情看着她。
姜声然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觉得我等不到公交车了。”
邓亿笑够了，仍旧歪着脑袋问她：“那你想找回多少？不用找他了，我给你。”
“不是钱的事。我只是想通过这个证明，我真的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我知道他是谁。”姜声然耐心地说，“但我真的是找他有别的事。”
“那我问问他。”
“别了。”姜声然却这么说，“如果你问他，他肯定不同意，你直接带我去见他就好了。如果谈不成，我会主动走，不会再打扰你们任何人。”
邓亿又迷惑了。
上课在即，再有两节课就是放学时间，他会很快和郑铎离开学校。
一边是权赫，一边是这个言辞恳切的女生；邓亿不了解她，却觉得她的确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到她“如果谈不成，我会主动走，不会再打扰你们任何人”的话，他缓缓点了点头：“那就按照你说的，希望你说到做到。”
姜声然点点头。
他又说：“放学提前十分钟出来。”
*
玉镇中学的管理很松散。上课的时候，老师讲老师的，基本只有前排的同学在认真听。中排的同学开小差，后排的同学开party。
最后两节课是英语，老师更是一副“我讲我的，你们爱听不听”的态度。姜声然把已经布置好的作业做完，麻烦同桌帮自己记一下英语作业，明天早上再来补。
“你，你要去哪里呀？”她同桌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上晚自习了吗？”
玉镇中学的晚自习也是爱上不上的，只是大多数学生家里条件不好，在家里没有适合写作业的环境，便留在学校。
姜声然也是不习惯那幢三层房子，总是充斥着一楼老头老太的谈话与大笑声，于是选择留在学校写作业。
“我今天不上了。”她说，“谢谢你。”
“噢，好。”女生点点头。
姜声然也不用带什么东西回去了，直接起身，走到讲台边上说：“老师，我想上洗手间。”
老师看了眼时间，还有十余分钟就放学了，蹙了蹙眉，好像摸清了她那些小心思，但还是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你去吧。”
走出教学楼，邓亿和郑铎已经在等她了，带她来到车棚。
里面都是些烂草枯枝，所停放的自行车寥寥无几，也都是非常老旧的款式，有几辆似乎骑上去就会散架。
姜声然站在外面，看两人移开一面木板，从里面推出一辆很拉风的杜卡迪机车，以深黑为主色，红白为配色，只是不可避免地被溅上许多泥渍。
他们一边把车往外推，一边抱怨：“什么破地方，真是没辙了，连个像样的放车地方都找不到。”
以姜声然的角度，如果不知情，的确以为他们两个是在藏匿赃物的偷车贼。
“让给你了。”郑铎丢给姜声然一只头盔，戴上极其拉风的那种，笑道，“不好意思啊，赫哥今天不来接我们，昨天那是特殊情况。”
姜声然默默地打量手里沉甸甸的头盔，学着邓亿的样子，把它扣在自己脑袋上，好像以前随姜家去南亚潜水时扣上的东西，只是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有，她发出闷闷的声音：“什么特殊情况？”
“就是他心情好。”
邓亿和郑铎双双跨上车，坐在后面的郑铎拍拍自己身后位置：“你坐这儿。”
“我……”
看着车后的狭小空间，又打量郑铎环住邓亿的腰、紧抱着他的姿势，姜声然沉默了。
“……算了。”
邓亿干脆站起来，郑铎往前挪了不止一星半点，给姜声然空出足够的空间，使她坐下来也不必碰触到他：“这样行吗？一会儿真要放学了。”
“行。”
姜声然第一次坐这东西，双手死死地把着座位两侧，听着一阵轰鸣，整辆车飞驰而去，惯性几乎推得她后仰。
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里没什么交通规则可言，只有痛快和酣畅淋漓。
邓亿整个人站立着控制方向，郑铎紧紧地搂着他，脸贴在他后腰上大呼小叫。
动力十足的机器发出低沉的吼叫，车胎重重地压过泥土路面。
风从耳边吹过，隔着沉重的头盔，带来整个世界的声音。
*
“到了，一会儿你自己进去说。”
从车上下来，周围已变成整洁高档的建筑群。只是和姜声然上次来到这里时一样，冷冷清清的，几乎没什么人。
将头盔递还给邓亿，她转头，身边是一片二层建筑，对面有一排一模一样的与之相称。
他们在中间位置，像是一条步行街，宽阔的道路以雪白色理石板铺就，规律地分布着一块块方形花坛。
“从这里上去，门没锁。”邓亿指了指旁边一架旋转木梯。
姜声然打量了一下，一楼似乎是书画店一类的地方，面积相当大，但关着门，也好像经年没人经营了。
沿木梯上去，二楼的画风突然转变，白色的墙上以墨笔的触感画满了画。琳琅满目的元素堆积在一起，像是日本浮世绘风格，看起来却更为古奥庄严，自成一派。
楼梯尽头是一片木质平台，头上的屋顶延伸出很长的檐，坠着一排经过风霜洗礼的挂件，有各式各样的捕梦网，褪色的风铃，甚至还有一把把以线吊起的旧钥匙。
花花草草在黑色窗台的盆栽里野蛮生长，门是黑框的玻璃门，透出室内昏黄的灯光。
玻璃门上是一个黑色牌匾，写着三个狂放不羁的大字——白鹤堂。
其中的“鹤”字最后一笔没有勾上去，而是任白色的墨水直直流淌下来，尔后凝固，将以笔挥就时的豪迈清晰定格，十分潇洒。
站在玻璃门前，一半是映出的自己，一半是其中幽静的纹身馆，姜声然推开门。
她没有进去，因为她想见的人正在她对面，与她隔了六七米距离。
“咳，那个……赫哥，那我们先去超市买点东西，一会儿再过来。”邓亿与郑铎在姜声然身后，探头看着里面的情况，知趣地说。
门被从背后合上，姜声然看着尽头处的人。
他穿一件黑T和九分长的休闲黑裤，整个人半仰在黑色的旋转躺椅上，闻声慢悠悠地转过来，双目与她相对，平淡得没有任何光彩。
他背后是一面格子落地窗，浓艳的夕阳清晰勾勒出他整个人的轮廓。在这样强烈的光芒中，他发黑如墨，面色冷白，侧脸的线条流畅又利落，右手肘搭在座椅扶手上，掌心向上，指间夹着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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