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看着自个儿的手背,依旧灼红一片,指尖也被冻的通红。

    她眨了眨眸,眼睑微微动了动,她的确不是干活的料,可是路总要一步步走下去。

    擦了擦手,苏棠看了眼屋内,阿郁静默无声,大抵还在痛着,转身悄悄走出院落,朝隔壁走去。

    只是站定在隔壁门前,看着门扉上那块黑漆漆的辅首,想到那李公子硬邦邦的模样,心中又有几分犯怵。

    纠结半晌,苏棠还是抬手便要轻叩门扉上的辅首衔环。

    却没等她摸到,木门“吱”的一声便被人从里面打开。

    李阿生眼中飞快闪过一抹讶色,很快又恢复如常,一只手不经意的背到身后,嗓音低沉:“这位姑娘有事?”

    苏棠也被他的突然开门惊了一跳,脸色白了白,攥了攥手问道:“关于今日在市集问询李公子的事儿……”

    李阿生面色平静,声无波澜:“我说了,你不合适。”

    余光,从她的手背上一扫而过。

    她的那双手,一瞧以前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千金,而今做顿饭都能将自己的手背烫出水泡,不过更印证了他的猜测罢了。

    他对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素来无甚么好感,若非见她身处贫境,仍有几分难能可贵的乐天之心,他亦不会……

    思及此,李阿生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干脆藏在袖口中。

    “我的确不是做活计的料。”苏棠难得点头,承认了他的话。

    李阿生颔首应了一声,便要转身关上大门。

    “可我也并非要舞菜刀剁肉,”苏棠忙道,“我只想摆个摊子,卖些馄饨,荇菜还好,几文钱便能买上几颗,可市集上的肉贵了些……”声音倒是越发的低。

    李阿生停了脚步,看着站在跟前的女子,嗓音平淡:“你依旧不适合。”

    苏棠气馁垂眸:“可我总得养活自个儿,若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又指望谁能来养活我?”

    李阿生神色微顿,眼底隐有几分诧异。

    若是旁的女子,生的她这般样貌,去大户人家做个妾室,或是当个续弦,也该是不错的出路,她竟想着自个儿养活自个儿。

    他启唇,刚要言语。

    “李公子既是为难,便算了。”苏棠脸皮到底不算厚,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回应,颔首算作道别,转身便离开。

    李阿生望着她的背影,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手里攥着个青瓷瓶。

    若是寻常女子、邻里,他这药膏也便顺手一送罢了,可今日,竟莫名送不出去。

    抿了抿唇,他脸色微紧,又与他何干?

    ……

    如今已近黄昏,阴沉了一整日的天色,竟在此时晴了起来。

    苏棠回了自己的小院。有了人气儿,院落都显得没那般荒芜了。

    一口水井,一垛柴,两个小屋,还有那屋顶后披着的点点夕阳余韵,很静谧。

    可她却没有太多心思欣赏。

    阿郁所住的里屋虽收拾利落,外屋却仍旧有些散乱。

    将桌椅板凳擦拭一新,又糊好了破开的窗子,火炉生的旺旺的,铺好被褥。

    总算能住人了。

    趁着夜色未至,她又匆忙做了些晚食。

    郁殊昏昏沉沉睡了几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床榻旁的火炉上,冒着点点火光,小火慢慢煎着药,徐徐冒着热气。

    他愣了愣。

    很少有过这样新奇的感觉,自十二岁那年,他离开京城,一路去了西北。

    战场杀敌,长刀刺在人身上,一堆堆的尸山,直到后来,刀剑都杀的卷了刃;后来回京,夺权,扶持新帝,诛乱党、斩逆臣。

    他手上的温热,从来都是被那些热血浸染的。

    可此刻的温热,却是被那火炉静静烤着,没有血腥味,没有厮杀、尸体,平静的不敢置信。

    “阿郁,你醒了?”门外,苏棠端着饭菜走了进来,“刚巧,不用再叫你了。”

    她走到窗前,点上蜡烛。

    郁殊抬头看着她,她正布置着饭菜,瞧不清她低垂的眉眼,可昏黄的烛火在她脸上摇曳,映在她瓷白的肌肤上,有几分比花娇的妩媚。

    “张口。”苏棠坐在床边,朱唇轻启。

    郁殊蓦地回神,神色间似有自恼,顿了顿道:“我自己来。”话落便欲强撑着起身。

    “好容易给你上了药,若伤口再裂开,只怕今日的痛苦还要再来一遍。”苏棠忙拦住他,那药膏本两日一换,他若再折腾,渗出血来,怕是今日便要涂两遍,“你不想快些好了?”

    郁殊果真顿住。

    苏棠笑了笑:“放心,你不过是个孩子,哪有什么男女之防?”

    郁殊眸微沉,望了她一眼,任由她喂了。

    有他的配合,苏棠这一次喂的很是顺利。待喂好他,她又将药汁倒在碗中晾着,自己坐在一旁用晚食。

    “对了,过几日便要过年了。”屋内太过死寂,苏棠随口道着。

    今日是腊月十九,也就几天了。

    郁殊嗤笑:“不过寻常一日罢了,有何特殊?”

    于他,的确不过寻常一日。初时在战场,敌军突袭,除夕夜他驾马奔驰二十里,杀敌上百,后来在朝堂,万千人相贺,无一人眼底不是明晃晃的欲与贪婪。

    苏棠被他一说,不悦瞪他一眼:“我包的月牙馄饨好吃啊。”

    郁殊脸色微白,眉心蹙了蹙,额头竟生了一层冷汗。

    馄饨确是好吃的,若不是他在吃完便被人抛弃的话。

    那之后,他死死扣着自己的喉咙,吐的七荤八素,天真的以为,他不吃这碗馄饨,也许她便还会回来。

    “你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苏棠走到他近前,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幸而没有发热。

    郁殊呼吸凝滞,额角的手如春风安静拂过,带着浅淡的暖意,竟徐徐将他心底的寒慢慢抚平。

    “能有多好吃。”他轻嗤一声,挥散心底慌乱。

    苏棠皱了皱眉:“你未曾尝过,自是不知道,我去年还曾包过呢,那王府的大厨都说我手艺好。”

    “不可能。”郁殊几乎立刻应,去年他尚还在靖成王府,从未听说过此事。

    “怎么不可能?”苏棠顿了顿,只是郁殊未曾到后院罢了,他只让管家送了一整套金凤滕华头面,思及此,她神色都沉了些,只道,“吃药吧。”

    郁殊看了她一眼,额头上残留的暖意已经片刻消散。

    喂完药,苏棠心思复又开阔,照旧给阿郁口中塞了一枚蜜饯:“孩子便该多吃些孩子爱吃的小玩意儿。”

    郁殊轻舐着口中果脯上的糖霜,依旧甜腻,却没那般令人反感了。

    ……

    日子一天天过,除夕将至。

    这段时日,郁殊的身子调理的不错,细小的伤口逐渐结痂,人也可以勉强撑起身子了。

    少年要强,每次都是撑不住了才又躺下。

    苏棠将小小的院落也已彻底收拾利落,每日会时不时去市集上瞧上一眼,看看旁人是如何做买卖的。

    除夕这日,她特地去市集上裁了些红纸与笔墨,买了挂炮竹,她绣工极差,便给阿郁买了件少年的成衣。

    只是……苏棠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阿郁成长极快。

    之前他身形瘦弱,可最近,抽离的越发华丽,身形似也长成了些,然而仔细瞧却又无大分别。

    大抵这个年岁的少年每天一个样吧。

    折返的路上,她又去李公子的铺子要了二斤猪肉。最近二人鲜少碰面,他早出晚归,她多在家中。偶尔碰见,也不过点头之交。

    他在铺子门口见到她时,还愣了一会儿。

    苏棠笑了笑,许是过年总洋溢着几分喜气,她的脚步也跟着轻松了许多。

    回到院落便开始忙碌,将之前捡到的竹片放在水里浸泡着,而后调馅、和面,包月牙馄饨。

    以往的手艺果然没落下,除了一开始有些不顺外,很快便上了手。

    待包好几人的量,苏棠将其搁置在案板上,以黄纸盖住——以往在苏府,是用金纸盖的,爹说是好兆头。

    忙完这些,又将浸泡的竹片捞出来,弯了弯,以红纸糊了两个大红的灯彩,挂在院落门口。

    她忙着的时候,阿郁偶尔会看一眼,但更多的时候只是躺在床榻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明是个少年,却成日苦大仇深。

    天色渐晚。

    苏棠将馄饨煮好捞出,热气腾腾中夹杂着鲜香,她将其放在少年床榻旁的桌上。

    郁殊脸色微沉:“拿开。”

    “什么?”苏棠不解。

    郁殊复又道:“拿开。”他厌恶这种味道。

    苏棠顿了顿:“你是不是……在馄饨上栽过跟头?”

    郁殊一滞。

    苏棠却笑了出来:“栽过再重的跟头,能站起来总是好的,过年本就该吃这些……”

    “你是不是总自以为是的以为,所有人都须得迁就你虚伪的善意?”少年转眸望向她,讥诮一笑。

    苏棠指尖颤抖了下,眨了眨有些酸的眸子:“小时候,我曾在家门口的石阶上摔了一跤,哭的不能自已。我爹知道了,牵着我到我摔的石阶旁,伸手便把我再推倒了一遍,摔得比上次更疼了,”她笑了出来,“我爹把我抱起来,说‘怎么样,是不是不记得第一次怎么摔的了?’”

    说到此,苏棠将馄饨放在他身边:“你不吃第二次,就会永远记得第一次的滋味。”

    这一次,她再没多说什么,拿过桌上的炮竹,转身走了出去。

    将炮竹挂在树枝上,手中拿着火折子,却鼓足了勇气都没敢点着。

    最终,她恹恹将火折子放在一旁,远处已经响起此起彼伏的炮竹声了,她本想跟着凑凑热闹,未曾想败给了胆量。

    回到屋中,苏棠拿起多盛出的几碗馄饨走了出去。

    往后阿郁走了,她却还要再此处过活的,要和周围邻居们打好关系才是。

    四周的乡邻俱是寻常百姓,见她送来馄饨,也都拿了糖酥点心回赠。

    给阿婆送完,最后一家,便是李阿生家。

    苏棠看着手里的馄饨,又看了眼李家黑漆漆的院落,想到前几次不算愉快的交谈,心底犹有些许忐忑,最终轻吐出一口气,最终还是敲响了大门。

    里面一片死寂。

    苏棠缓了缓,又敲了一遍。

    这一次终于有了动静,李阿生打开院门,看着眼前的女子,月光下,她的肌肤越发白皙,双眸亮晶晶的,依旧冷静一句:“姑娘有事?”

    苏棠笑:“这是给李公子的馄饨。”

    李阿生错愕了一瞬,手脚有些僵硬:“你……”

    话未说完,黑暗里阿婆笑眯眯的声音传来:“棠丫头,年糕你忘了拿了,”说完看了李阿生一眼,“阿生你还不快把馄饨接过去,咱们都吃着了。”

    李阿生蹙眉,看了眼仍旧笑的粲然的女子,原来……每户人家都有。

    最终,他伸手接过:“多谢。”后,径自关上大门。

    一旁阿婆疑惑:“阿生今日怎的有点奇怪?”

    苏棠不解,却也未曾多想,目送阿婆回去后,便走向自家门前。

    两盏灯彩里各有半截蜡烛,在夜色中幽幽泛着,总算有几分年味了。

    屋内燃着一盏烛火,轻轻摇曳着,映的满室昏黄。

    苏棠走进里屋,阿郁依旧躺在床上,神色僵滞不动,黑漆漆的眸子直直看着屋顶,听见动静才转动了下,如有微波流转,映出烛火氤氲。

    床上的馄饨,一个未少。

    苏棠怔愣。

    “用香。”少年突然作声。

    苏棠不解:“什么?”

    “火折子太短,拿柱香点炮竹。”郁殊沉声道,曾经在破庙,大年初二,秦若依来找他,几个乞儿拿着柱香点炮竹。

    那一次,依依被吓的脸色煞白,他想了想,捂住了她的耳朵,

    苏棠眼睛一亮,点点头:“你说的对。”转身便欲出屋。

    “慢着。”郁殊再作声。

    苏棠不解。

    郁殊道:“扶我起来。”

    ……

    那挂炮竹,苏棠最终点响了,“噼里啪啦”,好生热闹,她捂着耳朵站在一旁。

    燃完了,转过头,正望见窗子里,阿郁朝这边望着,双眸怔愣,如透过她在望着旁人,不似少年。

    那碗馄饨,他最终没吃。

    ……

    翌日。

    苏棠是被一阵外面阵阵敲门声吵醒的,昨夜思绪烦乱,七想八想,竟是听到子时更才勉强睡着。

    那敲门声极为沉稳,一下一下,不疾不徐。

    苏棠起身,拢了拢微乱的发,穿好衣裳洗漱后,方才走了出去。

    却没想到竟是李阿生。

    “李公子?”苏棠不解。

    “我不过是一介屠户,担不起‘公子’之名。”李阿生手里拿着昨日装馄饨的碗,递到她跟前。

    苏棠接过,想了想道:“李大哥有事?”

    李阿生沉默片刻:“一钱银子。”

    “什么?”

    李阿生道:“猪肉,一钱银子。”

    苏棠双眸一亮,容色显而易见的惊喜,转瞬却又想到什么:“这般便宜?”

    “嗯,”李阿生后退半步,“进时,会便宜些。”

    简短几句,人已离去。

    苏棠目送他的背影,待看不见方才转身进屋,唇角带着一抹笑。

    神情比白雪更要夺人眼目,恰若日光照在露珠上,带着不容人忽视的光芒。

    郁殊蹙眉,看着走进来的女子,方才听见门口的动静以及她的笑声,便觉得刺耳,此刻她笑意盈盈,更刺眼。

    苏棠察觉到他的目光,习惯般朝他看了一眼,见他神色无碍,也放下心来。

    转身便要去将为他买来的成衣拿来,这段时日,他只穿着件白色粗麻里衣,上药时方才擦拭身子,可怜的紧。

    只是方才转身,便听身后少年哑道:“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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