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又买了个火炉及一些小物件,此刻在回去的路上,仍在思索着一会儿做些什么午食。
可当打开院门,看见倒在水井旁的少年身影时,脚步登时便顿住了。
那少年便昏倒在雪地上,赤足被冻的青白一片,全无血色,身上宽大的袍服盖在他瘦小的身子上,如将他整个人掩住一般,死气沉沉,无一丝动静。
也不知在此处晕了多久了。
苏棠忙将提篮放在一旁,走上前去。
少年如画的眉与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脸色冻得僵青,显然在外面已待了一会儿了。手臂上的血沾染了一旁的雪,分外刺目。
苏棠伸手触了触少年的脸颊,刺骨的冰凉。
她抿了抿唇,力气不足以将他抱起,也只能避开他的伤口,小心翼翼的扶起他的身子。
未曾想,此刻那少年的睫毛抖了抖,双眸勉强睁开一条缝,嘴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
“先进屋再说。”所幸他身子瘦小,苏棠尚能将他勉强扶进屋内。
火炉不再旺盛,却仍比外面暖和了许多。
苏棠将少年扶到床上。
“你看见了……”少年的声音因着寒冷与疼痛,微微颤抖着。
“看见什么?”
少年声音僵如铁:“如今,我不过是个摔倒后,自己站起来都做不到的废人……”他缓了口气,“对你,也无任何价值,不论你有何目的,皆是痴心妄想。”
“哦,”苏棠随意应了一声,拉过被褥盖在他身上,又拿过桌上的青瓷瓶,“上药?”
少年目光阴冷盯着她:“杀了我,报复也好,折磨也罢,眼下是你最好的机会……”
“不上药,我便先去准备午食了。”苏棠如未听见一般,信手朝火炉里丢了几块柴,转身便已离去。
郁殊瞪着她的背影,他看不透这个女人有何目的,不知她想要什么。
可却知,这具骨瘦如柴的少年身体,是他最为厌恶的噩梦。
如今,他废去的不止过往数年的念想、权势,还有……他的身子。
这具身子,弱的可怜,只有被人抛弃的份儿!
苏棠回到外屋,拿出火折子燃了些麦秸,又添了柴,塞到新买的火炉里,火势渐旺方才上锅热油。
她厨艺算不上好,也只看苏府东厨的人做过,比着葫芦画瓢,却也能将荇菜炒熟,又添了那二两肉,算是改善伙食了。
她的经验毕竟少了些,出锅时,被热气熏了下手背,登时红了一片,火辣辣的痛。
等到熬好了粥,手背上已起了七八个水泡了,软软的包裹着淡黄的脓液,在她本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从昨夜开始,便一直未曾用食,”苏棠端着碗粥与些微焦糊的菜走进里屋,看着满眼死气的少年,“吃吗?”
郁殊的目光动也没动。
苏棠也不在意,将粥放在一旁,只自顾自吃好,饥肠辘辘一整日,终于得了一口温热,也便不在意姿态,索性狼吞虎咽起来。
整个过程,少年如老僧入定。
苏棠吃好后,方才拿起桌上的白粥,朝床榻边上走去,便要如今晨灌药一般,灌粥。
却没等她弯腰,少年突然伸出那只受了伤的手,死死抓着她的手背,阻止了她的动作,因着用力,他的手还在颤抖着。
白粥晃了晃,洒出来些,手背上一阵刺痛。
苏棠脸色微白,大抵是水泡破开了。
“滚。”少年的声音带着近乎自厌的低沉。
苏棠微顿,好一会儿轻飘飘道:“当今太后被软禁了。”
抓着她手背的手一僵。
“今日我去市集,听茶棚的人说的。”苏棠语气平淡,看着少年的神色,将他的手轻轻放了下去。
手背上的水泡,果真破了开来,脓液蹭在了少年的手心,一阵灼痛。
少年再未挣扎,顺从着她的力道,将手放了下来。
苏棠沉静片刻,舀了一勺粥送到少年唇边。
后者不开口,双眸望着她。
苏棠继续慢条斯理道:“听闻,是当今太后冲撞了……那位,那位一怒之下,便将太后软禁了起来。靖成王已死,无人敢管此事,只怕……太后要被软禁到死了……”
说到最后,她的嗓音如带着几声叹息,无比真切。
瓷勺下的唇齿有松动的迹象,苏棠直接将粥倒在他口中。
这一次,少年没有咀嚼,吞咽了下去。
一喂一食,二人之间难得的安宁默契。
这是苏棠想出来的法子,他在意什么,便用什么来刺激他好了,而今看来,确是有用。
不过片刻,一碗粥已然见了底。
苏棠看了眼仍呆若木鸡的少年,想了想还是给他些单独相处的时辰,转身到外屋的火炉上煎药。
只是未曾想,等她煎好药回来,少年竟还定定望着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究竟想要什么?”听见动静,少年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没有了以往的抗拒,只剩茫然与空洞。
苏棠怔愣:“你是指?”
“权势?金钱?还是报复……”说到这儿,郁殊微蹙眉,“听闻你曾在靖成王府后院待了三年,那王爷将你买回去,你心中受辱,欲要报复?”
“你知晓的倒是不少,”苏棠笑了笑,“你有在意的人,我……曾经也有过,然而那些都过去了,只是我尚还欠了一笔债……”
说到此,她脸上的笑恍惚了下:“你如今是伤者,便凑合待在这儿,过段时日,你养好了伤,若再想离开,我绝不拦你,如何?”
郁殊凝眉,似在思索她话中之意,又似在眯眸假寐。
苏棠便安静等着,眼前的药逐渐温凉。
“喂我喝药。”少年突然开口,薄唇轻抿着。
苏棠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端着药走到床边。
这一次他再未曾反抗,老老实实将苦涩至极的药全数喝了下去。
苏棠眯眼一笑,从袖口拿出一个纸包:“张嘴。”
郁殊蹙眉:“什……”
话没说完,口中便被人塞了一个蜜饯,果核早已被剜去,入口生甜,立即便冲淡了口中的苦涩。
苏棠将纸包收了起来,眼中如有细碎光芒,静静望着他:“怎么样?甜吗?”
回来时,路过果脯铺子,终还是进去买了一包。
郁殊望着她,鼻息间不只是蜜饯的甜香,还有淡淡的女子馨香。目光不觉落在她的脸庞,心中却溢起淡淡的不解。
怎么会有人……在经历那般大起大落的人生之后,仍能笑的这般……粲然?
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其撕下,安在自己脸上,心里。
“太过甜腻。”他垂眸,说得冷淡。
苏棠瘪瘪嘴,将纸包放在桌前,与那包药材放在一块儿:“你这孩子好生没趣,”她顺手拿过药膏,神色犹有迟疑,“你如今身子不便,须得我为你上药。”
郁殊睫毛微顿,继而淡淡道:“嗯。”心中,却莫名有些紧张。
他隐隐想到,以往,她是为他上过药的。
那时他被以太尉为首的那伙人派刺客刺杀,剑上抹了毒,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死。
只是他受伤一事不能张扬,他也的确想起了依依,可却从未想过去找她。因为不信任。
他去了后院,找到了这个叫苏棠的女子,只因……她望着他时,眼中有光。
他看人鲜少出错,她果真对他极为忠诚。
而她即便不忠诚也无妨,他不会让不忠诚的人,活着待在他的身边。
他在后院养了半个月的伤,那时,她也是这般,上个药都分外忐忑。
看着眼前苏棠仍在迟疑的表情,他最终又生硬挤出一句:“……不疼。”
苏棠只奇异的望他一眼,挣扎片刻方才道:“我即便看了你的身子,也只如长辈对晚辈,不搀私情。”
郁殊:“……”
他撒谎了。
“不疼”,是谎话。
初时,她的手若上好的丝绸,轻轻滑过身前的肌理,可当药膏触到伤口时,那丝绸便若利刃,剐着本薄弱的皮肉,一阵阵钻心的蛰痛传来,如被万千毒蛇绕身,死死咬住某块血肉誓死不松口的剧痛。
甚至肢体也开始不受控的颤抖。
苏棠也格外紧张,手心出了一层薄汗,他身上伤口太多,几处伤势深极,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手指探进皮肉下,也得涂进去。
尤其……大腿根处,更是有几道鞭痕。
遮掩着重要部位,苏棠几乎眯着眼睛上的药。
待涂好,二人竟都冒了一身的冷汗。
为缓和此间僵凝的气氛,苏棠想了想问道:“你还未曾告诉我,你叫什么?”
郁殊浑身紧绷着,眼前发白,因着痛,也因着下肢如此坦荡暴露的羞耻,朦胧中听见了她的问题,直觉应道:“郁……”
话至一半,却倏地顿住。
他如今的身子不过十岁左右的少年,任人宰割。他虽不知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可……他信不过任何人。
苏棠似看出他不愿多说,了然颔首:“既是姓郁,我往后便唤你‘阿郁’,”她站起身,背对着他,“我已对旁人说,你我二人是姐弟,往后若在人前,你便唤我一声‘阿姐’。”
阿姐?
郁殊双眸微微涣散。
苏棠却已走出门去,待外面冷风一吹,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心底,却忍不住酸涩了下。
之前不过只是猜测,而今终于证实……那少年,果真是郁殊的私生子吧。
他姓郁,他那般在意秦若依,和郁殊如出一辙。
亏她在王府三年,还曾窃喜他后院独她一人。却原来……他早已同旁人珠胎暗结,所幸自己从未袒露半分心思,否则,如今岂不是一场笑话?
一场债。
还尽罢了。
苏棠走到水井旁,接了盆水,洗着手上的药膏与沾染的血迹。
手背上的水泡已经破裂开,隐隐泛着灼痛,浸泡在冷水中,倒是好受了不少。
方才没来得及关上的院落大门外,一阵沉稳脚步声传来。
苏棠循声望去。
穿着黑衣的高大男子正走过,身姿挺拔。似察觉到这边的目光,男子敏锐地朝院里望来。
待望见她手背上一片红时,男子双眸几不可察的抬了抬,眼中似有明晃晃的几个字“我就说吧”。
今日,在猪肉铺子,他对她说,她不适合。
而后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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