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豁然转身。
黑暗中,少年缓缓走了出来。
枝头孤零零的冷银色月光如罩了层薄纱,洒在他眉眼之间,映着一身茶白色衣裳,添了丝温雅与媚色。
阿郁?
苏棠凝眉,铜钥戳进了锁芯中,“啪”的一声打开。
郁殊飞快扫了眼锁匙,而后看着女子的眸,讥诮一笑,眼神漆黑:“阿姐回来的真早。”
苏棠收回目光,落在一旁月光下张牙舞爪的树影上:“你怎会在此处?”
她以为今日二人相见便当不识,便已是结局。
“不该吗?”郁殊反问,下瞬却低低笑了一声,“我听到个传闻,不知阿姐可有兴致听上一听?”
虽是问询,可没等苏棠作声,他便兀自继续道:“我听闻,阿姐以往曾经和陆子洵陆侍郎有过婚约?”
苏棠长睫抖动了下,声音却很是平淡:“不是传闻。”
郁殊双眸骤然紧缩,却仍温柔反问:“嗯?”
“不是传闻,”苏棠终于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如今,她须得微微仰视他了,“我的确曾与陆大人有过婚约,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了。”
没再等阿郁回应,苏棠已经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郁殊盯着她的背影,风乍起,吹得海棠红的戎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风骤停,她已经进了屋子。
紧抿薄唇,他最终跟上前去。
“阿姐可是决定,与之旧情复燃了?”郁殊半靠在门口,问得轻描淡写。
苏棠本往火炉中添柴的手僵住,静默了一会儿:“阿郁,你的伤早已好了。”
郁殊心陡然跟着一沉,如坠入深渊。
他明白她言外之意,不外乎他的伤已经好了,可以离去了,也没有问她那番话的资格了。
甚至,她说不定真的存了旧情复燃的心思。
“阿姐。”少年的声音就响在苏棠耳畔,在夜色中带着丝撩人的诡异。
苏棠一惊,慌乱回首。
少年就站在她身后,在她转身的瞬间,身子甚至与他轻轻碰撞了一下。
她匆忙后退半步,却没等她退开,双颊一紧。
阿郁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微微俯首看着她的眉眼,而后缓缓落在她泛着润泽的朱唇上。
“阿郁……”苏棠挣扎。
郁殊的手却如桎梏,纹丝不动,眸中钻出几缕妖娆,而后如呢喃般低语:“阿姐,真讨厌呢……”
话落,他突然便压了下来,唇轻吻在她的唇角,静静摩挲着。
苏棠只觉脑中似有什么“轰”的一声炸裂开来,想要挣扎,却又僵住。
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几不可察的松香。
和当初那个伏在她膝上的人,一模一样的味道。
心口一阵惶恐的跳动。
少年依旧静静贴着她的唇角,再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近在眼前的眸子里,有困惑与幽沉。
苏棠站在他跟前,却莫名的眼眶酸涩。
她已经很努力让自己不要记起那段日子了,年少时的倾心,太要人命。
本捧着她脸颊的手颤抖了下,终于松开。
郁殊望着她,良久食指指尖轻轻触着她的脸颊,接到了一滴泪珠:“你哭了?”
他似乎……很少见她哭。
当初在教坊司,于万千人前被公然叫价,都十分平静。
苏棠努力平复着呼吸,轻吐出一口气,下瞬突然伸手,“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郁殊的脸颊被打得侧到一旁,五个鲜红的指印于昏暗的烛火中依旧明显,他顿了下,呼吸仍有些急促,唇阵阵酥麻,心口处,有什么在汹涌着泛滥着,跳动的越发的快,酸涩却又新奇。
他轻轻舔舐了下指尖的泪珠,而后眉心微蹙,很苦涩。
“我是你阿姐!”苏棠声音凌厉。
郁殊神色淡淡的,反问道:“你是吗?”
苏棠呼吸一紧,好一会儿侧过头去:“你说得对,我不是。所以,你离开吧。我不欠你,也不欠任何人了。”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一只骨节分明却苍白如鬼的手伸到她跟前,掌心里放着一根白玉簪子,于夜色中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阿姐,不要生我的气。”少年的声音低低道着。
苏棠目光僵直看着那根白玉簪子,晶莹剔透的上好白玉,其实被削的并不精致。
“这是你的东西。”郁殊朝她凑了凑。
苏棠却如见了鬼般飞快后退两步。
郁殊容色一僵,却很快舒展,继续朝她靠近着:“阿姐,这白玉簪子再与那些过往无关,它是我的,是我送给你的,只送给你的。”
只送给她。
苏棠睫毛微颤,抬眼望着她。
“此物给你,可不是无条件的,”他抓过她的手,将簪子放在她的手心,“条件便是,阿姐往后不要再骑马了。”
骑马的她,太过耀眼,仿佛是一束光,却不照在他一人身上,而是被所有人都瞧去了她的华彩。
苏棠仍看着手中的玉簪,不语。
“这家中,有我,有阿姐,难道还不够吗?”郁殊垂眸,遮盖住眼中多余的情绪,轻轻说着。
这一次,苏棠终于有了丝反应:“家?”她反问。
郁殊颔首,他比任何人都明了,一个孤零零的人,有多渴望“家”。
而她,也果真有了松动。
“对,家。”他道。
他在女子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望着那缕光,郁殊只觉心狠狠动了动,从未有过的灼热与忐忑。
可紧随而至的,却是一阵阵入骨的抽痛,痛得他腰身佝偻了一下,手死死抵着肺腑。
“你……”苏棠凝眉望着他。
郁殊身子一僵,蓦地察觉到什么,直起身子,手轻轻伸到她的耳后,声音是强忍着剧痛的沙哑:“苏棠……”
话落,他一记手刀抵在她的后颈,伸手接住她晕倒的身子,将她放在床榻上。
……
夜色沉郁。
郁殊看着床榻的苏棠,全身的剧痛微有缓和,呼吸平静了些。
方才,有些话不算撒谎。
他从鬼门关闯过不止一次,对尔虞我诈心中厌烦,曾掌天下权,亦曾卧美人膝。
他甚至想,若是身子一直恢复不了,便这样下去也好。
“家吗?”郁殊呢喃,手轻轻触了触唇角,仍能察觉到阵阵酥麻,方才那股横冲直撞的心动再次来袭。
可下瞬,那跳动倏地变成了抽痛,比刚刚来的更为强烈。。
郁殊凝眉,身上冒出阵阵冷汗,皮肉包裹下的骨头酸胀无比。
他匆忙转身走进里屋,上好门栓。
几乎在瞬间,身子痛的近乎瘫软,这一次不止骨头,甚至拉扯的皮肉都在紧绷着,如同要被撑开。
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如同撕裂、生长,重生,痛到他眼前发白,蜷缩在地上。
本以为会如上次一般,痛过一炷香便罢了,然而没有。
这一次,一直在痛着。
从心口到四肢,从骨节到皮肉,便是经脉中流淌的血,都是滚烫灼人的。
郁殊死死抵着胸口,大口的喘息,额角汗如雨下。
十指抽长,甚至能隐隐听到骨节生长的声音,连着心,如被凌迟。
便是身形,都在一点点的变高,如扎足了根的笋,拼命的、拼尽一切的往上钻。
他的意识逐渐眩晕。
一片白中,他恍惚看到了苏棠。
马场中,那一袭红色戎服、驾马而驰的飒爽的她;
也看到了深更半夜满身泥泞、跌跌撞撞去请大夫来为他看病的狼狈的她;
还有背着他,一步一步从乱葬岗走出来的瘦弱的她;
皇宫门口,拥着满身污浊的他问“疼不疼”的她。
……
还有王府后院,她问他“王爷,你在看谁”的样子;
从宫宴回来,她低道“王爷,我不喜欢宫宴”的样子;
她来王府第一个上元节,管家送去琉璃月昙头面,她对他笑着说“王爷,我很喜欢”,却在看见他根本不曾记得送过她礼物后,失落的样子;
管家说“王爷,今日新元,苏姑娘问您可要去后院一同用膳”,却被他回绝;
还有……那个抱着身受重伤浑身冰冷的他,满眼无措的女子,她褪去衣裳,将他抱入怀中,温暖着他的体温。正如他曾做过的那一场旖旎的梦。
记得的,不记得的,一股脑的涌上心头,挤占着本狭小的位子。
这场钻心之痛,持续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终于缓缓淡了下去。
他亦如从冰水中捞出。
郁殊缓和着呼吸,良久从地上跌跌撞撞站起身。
身形高了,抬手至眼前,手也恢复如以前的大小。
他的每一寸骨头仍酸痛着,踉跄着走到桌旁,点亮烛火,拿起苏棠留在这儿的铜镜,安静看着铜镜里的人。
熟悉的不复少年的眉眼,和他之前一模一样。
上天的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郁殊伸手,轻轻抚摸着铜镜里的影子,触手一阵冰凉。
竟恢复了。
在他第一次认真思索“若不能恢复也无妨”的这一夜,恢复了。
他活动着五指,张开、合拢,终于不是少年的无力、瘦弱。
刚好,他有一笔账要好生算一下,有些话,要去仔细问个清楚。
还要那些弃他如敝履、见过他最不堪模样的人,也该一个一个的去清离。
可是……
郁殊怔了怔,目光不觉透过房门望向外屋。
他最不堪的模样,除了宫里那些曾将他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曾将他双腿打残的、曾一刀一刀割着他身上肉的下贱之人看见过外,还有……
苏棠。
外屋传来一阵翻身的窸窣声音。
郁殊猛地回神,手指轻弹,已将烛火熄灭。
所幸翻身声音不过响了一下已然停止。
郁殊迟疑片刻,方才下手极轻,算来,她该醒了。
他安静打开门栓走了出去。
今夜阴沉的缘故,外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郁殊蜷缩在床榻边,依旧如同以往的那个少年,看着苏棠。
她的肌肤胜雪,在夜色中仍能瞧出轮廓,尤其是细颈,白皙修长,仿佛抬手便能拧断。
郁殊以手背虚蹭着她的颈。
突然想到少时,秦若依舍他而去那日,碰见的那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女孩,娇嫩的脖颈,禁不起丝毫用力。
可此刻,他却觉得苏棠的颈,多看几眼都怕被伤着。
指尖微颤,已飞快收回。
“阿姐。”郁殊刻意放低嗓音,虽仍夹杂着痛极过后的嘶哑,却也掩盖住了成熟。
苏棠动了动身子。
“阿姐。”他又唤了一遍。
苏棠仍迷蒙着,后颈微痛,只勉强睁开了眼,隐约看见一个蜷缩在床下的黑影:“怎么?”伸手便欲摸一旁的火折子。
“不要点火。”郁殊阻止了她,哑声道,“你想要什么?”
苏棠顿了顿:“安稳一生。”
“安稳一生……”郁殊重复着她的话。
“……”苏棠未应。
郁殊的嗓音柔了些,“阿姐,你可会相信,人会重回少年?”
苏棠应:“怎么可能。”声音仍带着睡意。
郁殊静默着,再未言语,直等到苏棠再次沉睡过去。
“幸好,你不信。”郁殊轻应,嗓音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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