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苏棠目光复杂看着眼前的戎服。
衣裳是昨日陆子洵差人送来的,海棠红的窄袖短衣,腰际却是如墨深沉的黑色腰封,裤则是与短衣同色上褶下裤,一双黑靴绣着璎珞纹路。
像极了她曾经穿过的样式。
门外阵阵马蹄声、马车轱辘声传来。
“苏姑娘?”秦成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苏棠陡然回神,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抓过戎服,不过片刻已然穿好,满头青丝只随意束起,朝外走去。
陆子洵站在马下,敛目沉神,一贯的温敛,可片刻,他看着徐徐而出的女子,神色不觉一怔。
恍惚之中,他似乎又看见当初那个纵马行到自己跟前,拿着马鞭指着自己道“便是你去找爹爹求娶我”的女子。
她似乎依旧没变,双眸依旧澄澈。
可当行至近前……
“陆大人。”苏棠恭谨颔首。
陆子洵自回忆抽离,他们之间隔了三年,岂会没变?
“嗯。”他低应一声,率先转身掀开轿帘。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马车内二人无人言语。
陆子洵看着她,容色呆愣。
她始终未曾注意到,他特意穿了黑色戎服,暗红腰封。
他开口:“苏棠……”可道完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棠抬眸看了他一眼,等了一会儿道:“男女授受不亲,今日之后,还请陆大人还民女一个安宁。”
陆子洵脸色苍白,这一次未曾回应。
……
马场后方,有一片供人歇脚的屋落。
柳婉婉手执马鞭走进一处屋内:“郁哥哥,时辰快到了,爹要我告知你一声。”
说完,脸色涨红。爹自然是要下人前来,只是被她拦了下来。
可却在看见屋内人时,脚步呆住。
那一身茶白色戎服穿在少年身上,侧影若天上仙人,身姿颀长,窄腰宽肩,可当他转过来,那张脸却又魅惑胜妖,似有倾城色。
不知何等佳人,能生出这样的人来。
郁殊睨了柳婉婉一眼,仍旧一言未发。
柳婉婉耳根滚烫,低下头来再不敢看他:“郁哥哥,姐姐已经去了马场了,听闻,那个陆大人也已到了。”
这一次,郁殊终于来了些兴致:“嗯?”
柳婉婉眼睛一亮,忙道:“方才我来时,便听说那陆大人正在马场细心陪着一名女子,想必正是姐姐了,”说到此,她睫毛颤了颤,“不知郁哥哥可有成家……”
话未说完,她便觉身侧凉风乍起,郁殊已朝门口走去。
“郁哥哥去哪儿?”柳婉婉忙问。
郁殊竟真的停了脚步,缓缓开口,尾音微扬:“看戏。”
英雄救美的英雄,换了美人,他岂能错过?
……
柳元修脸色不佳地看着陆子洵和苏棠。
原本这陆子洵是自己看中的乘龙快婿,短短数年便爬上户部侍郎的位子,且为人温雅而公正,若是柳家往后出了事,也有个庇佑。
如今见陆子洵带了旁的女子前来,心中自是气恼。
可到底是一朝之臣,低头不见抬头见,面上仍笑出声来:“陆贤侄。”
陆子洵颔首:“柳大人。”
“不知这位?”柳元修看向苏棠。
陆子洵不觉耳根热了热,却很快温和一笑道:“是在下的友人。”
说着友人,神色却罕有的不自然,柳元修自不是痴傻之人,打眼一看便知是何关系:“二位……当真是郎才女貌。”
苏棠皱眉,转头看向陆子洵,后者却只垂眸,未曾反驳,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元修却已侧首皱眉道:“不是去请小郁公子了?怎的这般慢?”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沙哑少年音传来:“柳大人说的是,当真是郎才……”女貌。
最后二字,在出现在转角处、看见陆子洵身侧女子时,生生顿住。
苏棠未曾想到会在此处看见阿郁,容色一惊,如今他身形成长了不少,竟以比她高了足有半个头,也……越发像郁殊了。
当看见紧随在阿郁身后的柳婉婉时,她立刻了然。
少年少女,般配至极。
她干脆垂眸,只当不识。
郁殊微眯双眸,掩去多余情绪,容色紧绷比刚过去的隆冬还要寒上三分,眼尾徐徐染上一抹诡异的赤色。
真是熟悉。
穿着一袭与身侧男子极为般配的戎服,站在他的身侧,如一团安静燃烧的火。
竟还装作不识他?
认识他,很丢人吗?
郁殊勾唇,扯出一抹笑,只是眼底混沌不堪。
柳婉婉曾与苏棠见过,而今在此处见到她,满眼诧异,却不知为何,未曾作声。
陆子洵则在看见郁殊的瞬间,目光僵了下,极快恢复如常,心中却暗自思忖着:小郁公子?郁?还有这熟悉的眉眼,却只是个少年……
几人各怀心思。
柳元修看了眼郁殊,他虽看着这少年像当初的摄政王,可摄政王到底已经二十有六,可眼前少年却不过十八九岁。
然而,这少年却可以轻易放倒他身边的侍卫,手上有他贪赃枉法的把柄,他若敢背叛,那把柄便会即刻送到吏部,像极了当初摄政王的手段。
今日这场私宴,亦是这少年所要求的。而今,他正等着这少年发话,未曾想少年竟直直盯着陆子洵身侧的女子来。
“咳咳,”柳元修假咳一声,见少年始终未曾反应,也只得道,“今日是私宴,不必过多拘礼,各尽欢喜。”
……
苏棠手脚冰凉站在马场边侧,看着近处三两文人驾马慢行,远方武将纵马驰骋,心底登时一阵格格不入的羞窘。
她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苏棠。”身后,一人唤她。
苏棠回首,陆子洵拿着马鞭,眉眼带着几丝笑。
“去骑马吧?”陆子洵将马鞭递到她跟前,“你以往不是便想来瞧瞧吗?”
苏棠轻怔,愣愣看着那马鞭,许久摇摇头:“我已经不想了。”
早已时过境迁。
陆子洵笑意微顿,刚欲开口,便听见马蹄哒哒朝这边飞快行来。
马背上,穿着一袭绿色戎服的少女扬着马鞭,直至近前,才勒紧僵硬,低呵一声:“吁。”
陆子洵不经意将苏棠护在身后。
柳婉婉居高临下看着苏棠,声音带着几分娇横:“我们来比试一番。”
她已经探听到,这个叫苏棠的女子不是阿郁的亲姐姐,阿郁一贯对什么都不上心,方才确一直盯着她瞧。她身边站着的陆子洵,也本该是她姐姐的。
苏棠蹙眉。
柳婉婉一扬马鞭,抽在地上,泥土飞溅:“你莫不是瞧不起我?”
苏棠只看着少女,心中竟无丝毫恼怒,她当初也曾这般,肆无忌惮都是被宠出来的。
“还是这儿有趣些。”又是一阵马蹄声,郁殊懒懒抓着缰绳,居高临下看着地上那对男女。
男子还在护着女子。
真“贴心”。
“郁哥哥!”柳婉婉脆声道。
“发生何事?”
“我要和她比试一番!”柳婉婉马鞭直指苏棠。
苏棠垂眸,只朝后退了退。
这动作看在郁殊眼中,却更像在寻求陆子洵的庇护,他眯眼,倏地笑了出来:“那就比试啊。”
苏棠蓦地抬眸,未曾想一眼撞进郁殊的眸子,诡异而冰冷。
郁殊笑的越发欢愉,她终于看他了?
“去牵一匹快马来。”可他还在生气。
陆子洵微顿,最终未曾言语。
苏棠看着一场莫名的比试,在自己未曾点头之下,已被人安排妥当。
不远处不少人听闻女子比试,已聚集过来。
苏棠看着眼前的马匹,她在这些人中央,根本没有选择。
“绕马场一遭,谁先回到此处,便为胜者。”柳婉婉扬鞭道。
苏棠松开紧攥的手,蹬着马镫上马,抓着缰绳的手,却不觉颤抖了下。
她已经太久没骑了,她都快要忘记那些过往了,忘记……她也曾被宠溺过。
柳婉婉睨了眼她颤抖的手,瘪瘪嘴:“你若摔了别怨我,怪自个儿技不如人。”
话落,已驾马至起点。
苏棠只觉手心一阵冷汗,紧抿朱唇,便欲上前。
“你当真要比?”郁殊拦在她跟前。
苏棠半垂眸:“正如小郁公子愿。”
郁殊脸色陡然阴沉。
一阵密如雨点的鼓声传来,却在鼓声骤停的瞬间,柳婉婉驾马疾驰而去。
苏棠轻踢马肚,一抽马鞭,马匹嘶鸣一声,同样飞快冲出,紧随其后。
然下刻,她的身形趔趄了一下,后背一层冷汗,死死抓着缰绳,手背苍白。
初春的风仍有寒意,刮在脸颊如刀割一般。
四周景色倒退,似乎唯有周围模糊不清时,她的心底才隐隐浮现几缕畅意。
她太久没这种感觉了——她只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策马扬鞭,伴随一生娇喝:“驾!”响入所有人耳畔。
苏棠半屈膝站起,压低身子,用力勒紧缰绳,任由猎猎风声而过,唇角缓缓扯出一抹笑,起初极淡,到后来越发粲然。
……
陆子洵怔怔看着那驾马而来的女子,神色恍惚。
一身海棠红装,在满目萧瑟的马场中,如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胸口处似有什么在一点点的蔓延,直至灼了整颗心。
她本就该是这样的,夺目如灿阳。
……
郁殊死死攥着缰绳,紧盯着那戎服翻飞的女子。
他从不知,她纵马而驰时,竟如此明艳,让人难以移开眼眸。
突然想到京城流传的“首富千金张扬跋扈”的传闻,彼时听听便算了,而今才知,这份张扬明艳,有多夺目。
原来,月白色根本不适合她,浓烈的赤色与墨色,竟也如此好看;
原来,她也曾这般肆意过。
只是……她曾肆意时,陪在她身侧的,是与之有婚约的陆子洵!
……
从马场归去,天色已暗。
那场比试,未曾分出胜负,只因苏棠将要到终点之际,柳婉婉收紧缰绳半路离开了。
马车摇摇晃晃,一侧一盏灯盏微微摇曳着。
陆子洵看着灯火下女子忽明忽暗的娇媚眉眼,心底越发的温热。
苏棠道:“戎服等回去我洗好还到陆大人府上去。”
陆子洵轻怔:“不用……”
“还是还了吧,”苏棠垂眸轻道,“分得开些比较好。”
“……”陆子洵静默了下来。
苏棠听着马车“吱哑”声阵阵,待转过官道,她方才突然道:“便停在此处吧。”
陆子洵看了眼她,最终吩咐秦成停了马车。
苏棠安静下了去:“陆大人,愿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陆子洵唇动了动,那个“好”字却怎么也道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窄巷之中。
秦成跃上马车,扯了扯缰绳,马车复又行驶。
陆子洵沉默着,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声音平淡了下来:“秦成,这几日注意着柳府,尤其那个小郁公子。”
“是,”秦成忙应,下瞬却又想到什么,“大人,那小郁公子是不是……”他常跟在大人左右,自是见过摄政王的。
“……”陆子洵未语,只凝眉沉思着。
“大人是否要告知圣上?”秦成侧首,小心询问。
陆子洵缓缓抬眸,良久叹道:“秦成,摄政王倒下后,朝堂、天下,将数年难稳。”
“大人?”
可惜天子虽有些谋略,终究年幼势微。
“总得有人镇得住朝堂……”
……
苏棠下了马车,方才一手轻柔着掌心,许久未曾骑马,今日抓缰绳,手心磨出了几道血印。
她缓步朝院落走着。
待走到院落门口,拿出铜钥便欲开锁,一旁却陡然响起两声掌声。
“不错,阿姐,”黑暗里,少年的嗓音沙哑,却带着诡异的温柔,“良辰好景,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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