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周末那天我们约在X大旁边的一家星巴克见面。我早到了快二十分钟,没想到他比我到得还早,神色安静,靠着窗坐着,构图像幅油画一样。

    第一次重逢我整个人震惊又无措,根本没留意唐书禾什么打扮,今天站在那看他的时候才发现,这人在国外喝了八年洋墨水,整个人都洋气了不少。他还是穿着那件驼色的大衣,白衣黑裤,简洁干净,侧脸的轮廓连头发丝都是好看的。

    跑国外做什么研究去了他,美容美发研究吗。

    这时候他捧一本书读的话构图就更完美了,可这个人啥也没干,就坐那儿扣手,可能是有点紧张。我站在那看了他一会,向他走过去的时候,他没发觉,我叫了他一声,他吓了一跳,马上放下手站了起来,我对他笑了笑,他把桌上的咖啡往我面前推了推,说:“我记得你不喜欢喝太甜的。”

    我说:“谢谢啊。”接过来嘬了一口。

    我说:“呕。”

    草。

    我是不喜欢太甜的,可这也太他妈不甜了吧。

    我整张脸被这种板蓝根兑百草枯一样的批饮料弄得五官瞬移,唐书禾惊恐地看了我一眼,说:“很难喝吗……对不起。”

    我摆摆手,傻了吧唧地半张着嘴等那股味儿下去,唐书禾满脸尴尬地盯着我,半晌,小心翼翼道:“好点了吗?”

    我说:“阿巴阿巴阿巴。”

    他没忍住,和我一起笑了出来。我说:“绝了。你是怎么把它从一堆咖啡里挑出来的,啊?”

    他摸了摸鼻子:“店员推荐的。”

    我摇头,说:“下次找个实惠点的地儿吧,又贵又难喝的这儿。”

    他愣了一下,我说:“怎么了?”

    他摇头,抿嘴飞快地笑了一下,说:“可以……有下次吗?”

    “……”我磕巴了一下,任谁也不忍心给一个眼睛瞬间亮起来的人一巴掌。

    唐书禾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也没说什么,垂下眼睛笑了笑,道:“我给你再点一杯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赶紧拦他,“不是说看房子吗?又不是来喝它的。”

    唐书禾看了我一眼,坐了回去。我说:“这就对了嘛,齁贵的——怎么不要学校分配的公寓啊?”

    他犹豫了一下,说:“风水不好。”

    我扑哧乐了:“哪儿啊,风水这么不好。”

    他说:“X大东边的市郊别墅区。”

    我:“……”

    你管这玩意叫公寓!

    “真的,”他很认真地看着我,“那里……不好。”

    “哦,”我脑子转弯儿,估计他是不喜欢市郊别墅,“也是,你一个人住,那么大别墅也不太好打扫,而且离市中心也远,交通不方便,还不如买个市中心的物业好点儿的大平层住着舒服,就是上班费点事,我记得X大好像就在市郊吧?你有车吗?”

    他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我说:“有车就行。”

    他沉默地看着我,我被他盯得有点尴尬,补了一句:“挺好的。”

    唐书禾没接茬,问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说:“我现在……自由撰稿人吧。之前有个杂志专栏,也写过书,然后现在在和一个剧场导演合创一个剧本。”

    他很认真地问:“什么书?”

    我乐:“还能什么书,小说啊当然,我写本沱沱国刑法你看吗?”

    旧情人多年不见一朝重逢,大概总想显摆一下自己这些年混得还不错,就算过得不咋地也得强行打肿脸充一波胖子,但我现在的确混得也就是“还行”的程度,写字吃饭,还认识了一群诸如文瑞修那样又激烈又丑又矫情的朋友。

    他摇摇头,轻声笑起来,双手捧着咖啡,看着我。我受不了他那样的眼神,就像欠了他八百来年的对视,看一眼少一眼似的,就好像这八年不是他踹的我是我甩的他一样。我浑身难受,下意识地想喝点什么掩饰一下,嘴都碰到吸管了才想起来这是杯让人多么掉san的东西,默默地把嘴拿远了。

    唐书禾笑了笑,有些落寞的样子:“我记得你以前爱喝咖啡。”

    以前,以前,又是以前。我们的以前就像这杯半酸不苦洗洁精兑杏仁露似的咖啡一样横亘在我们之间,挺贵的,喝又喝不下去,不喝又舍不得。

    能不能整点甜甜的东西啊。

    我叹了口气,没接他的话茬,说:“你不要学校的公寓,你打算在哪儿住?”

    他说:“我还没想好。”

    “大致哪块呢?就市中心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没想好。”

    我:“……”

    多好的人啊,可惜是个傻子。

    他继续说:“我还没想好,那……今天不去看房子了好吗,”他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两张票,用两根手指往我面前推了推。

    我:“……啊这。”

    他说:“去看电影吧,好吗?”

    他说:“我票都买好了。”

    哎。

    我说捯饬得这么好看,感情在这等着我呢。

    瓮中捉鳖啊这是!

    操,我不是说我是鳖。

    我还怕他人生地不熟找不着好房子,顶着这大太阳赴约,结果人家啪一下掏出两张电影票——哈哈,想不到吧,老子是来泡你的。

    我叹了口气,说:“书禾,我记得我昨晚跟你说过……”

    “怀哥,”他说,“是娄烨的片子。”

    他说:“他的片子好久没在影院上映了。”

    我和他相对无言。

    他记得我喜欢喝咖啡,喜欢娄烨的电影,喜欢喝什么牌子的啤酒,他应该还记得我曾经非常非常喜欢他。

    重逢后他每次这样说话都让我感到难受。这空白的八年明明两个人都已经走出去很远了,一个人却偏偏要绕一个岔路走回去,站在原地,捧出一把刺心的曾经,假装一切都没发生的样子说,我记得你以前是喜欢这个的呀。

    他看我表情不对,补了一句:“来都来了。”

    我:“……”飘洋过海这么多年,是个中国人还是得说这句话。

    我说:“那要是我就不去呢。”

    他锲而不舍地小声劝我:“去吧。我们去看他的镜头在大荧幕上的样子。”

    我犹豫了一下。

    他说:“去吧。”

    他说:“怀哥。”

    我什么也没说,把两张票中的一张收了起来,他眼睛一下笑弯了,喜滋滋地把另一张票收了,轻声说:“先去吃饭吧。”

    我看他,心说这么高兴啊。

    我说行,我请。

    他说:“我饭店都订好了。”

    我说:“别了,喝的和电影都你请,中饭我请吧。”

    他摇了摇头,嘴角还在翘着:“下次再说。”

    ……我收回之前说他是傻子那句话。

    这个人他变了。他懂套路了。

    我张了张嘴,脑海里飘过去一句有声台词。

    听说他,不当厨师,改防忽悠热线了,竟敢扬言再也不上当受骗了,残酷的现实已经直逼我心理防线了。

    ……虽然现在是他在忽悠我吧。

    说实话我真的很怕他搞一个什么烛光午餐,就是那种大太阳的天拉着那么老厚的窗帘搞神秘然后吃着吃着突然有个人钻出来给你拉小提琴那种,想想都浑身起鸡皮疙瘩,一直在车上我都挺忐忑的,好在唐书禾审美正常情商在线,没整那些花里胡哨的,这顿饭吃得挺安生。我们没再聊太多过去,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空白的八年,我对他也多了点了解,知道他过得还不错,读大学,考试,发论文,直博,教书,还可以,没在洋人那儿吃太多苦。饭店有点热,我劝唐书禾把大衣脱了,他说没事不热,然后过了一会顶不住了,一直无意识地拽领子。

    我说:“你就脱了吧没事,你里面穿的是个吊带吗?”

    唐书禾摇头笑了笑,把大衣脱了。把衣服挂在椅背上的时候我看见他手腕上一个黑色的手环,挺宽,橡胶的,和他温文的白衫特别不协调。他发现我在看他的手腕,抬了抬手,解释说:“小侄女送的。”

    我点点头,心说小姑娘挺酷,我小侄女只给我送过那种一按开关会滋哇乱叫的仙女棒,我没法拿着那玩意儿出门。

    吃完饭快下午了,电影也快到时间了,我们并肩往电影院里走,在影厅坐下等电影开场的时候他在我耳边低声让我等他一会,我摆了个ojbk的手势,他悄悄走了出去,等了一会,放广告的时候这人两手拿着两杯可乐,胳膊肘高难度地夹着一桶爆米花像个顶碗艺术家一样走了进来,我一看,乐了:“你干嘛呀,吃那么饱了谁还吃得进这。”

    他小声说:“我看他们都有。”

    他指那些出双入对的情侣。

    ……行。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可乐,说:“谢谢。”

    喝一口,太感动了,终于喝到阳间的东西了。

    电影开场了。镜头摇晃,眩晕,昏暗,我很久没在大荧幕上看娄烨的片子了,没想到是这种效果。镜头的确太晃了,演到凶杀案抛尸一段,我听到后排有人痛苦地呻/吟:“怎么这么晃啊我的妈,我晕车了。”

    我有点想笑,伸手抓了把爆米花,一边用气声说:“你晕不……”

    唐书禾一把抓住了我伸进桶里的手。

    我们在杀人抛尸的背景音里无声对视,唐书禾抓着我的手腕,就那么看着我,秀气的一张脸在光影之中明暗斑驳。

    我想起高中的时候千辛万苦找来了《颐和园》的带子,郝蕾坐在船上,摇晃,颠簸,眼神干净又癫狂,盛满孤注一掷的爱情与摇摇欲坠的欲望。

    所有的光都向她涌来,所有的氧气都被她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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