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他向前倾了倾身子,我们突然就离得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颤抖的睫毛和不停上下滚动的喉结。

    他甚至出汗了,鬓角亮晶晶的。

    那一瞬间可以发生任何事情,可以不发生任何事情。我不知道,就那么看着他。我们沉默地对视着,半晌,他喘了口粗气,低着头坐了回去。

    我当时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人什么毛病”,靠过去小声问:“怎么了?”

    唐书禾摇头,昏暗的光线里他对我轻轻笑了笑,空气这时才突然又变得暧昧。曾经这个时候,我一定会吻他。

    大荧幕上的镜头仍然摇摇晃晃,我枯坐在那里发愣,舌根发麻。

    我真的是因为娄烨才来看的电影吗?

    我真的是因为怕他找不到房子才来赴约吗?

    我说过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好受,可人家招招手,我不还是来了吗?

    碰一下手腕,我不还是坐这儿小路乱撞吗?

    贱不贱啊,路怀。

    唐书禾看出我表情不对,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下意识地拨开他的手,他愣了一下,露出被打了一巴掌一样的神色,往后退了退,小声对我说了声抱歉我越界了。

    我们一时无言,唐书禾双手捧着饮料,形成一个蜷缩的姿势,一口一口地喝着。

    电影散场以后已经快到傍晚了,我那天一整天几乎都和他混在一起。散场以后我们道别,然后各自回家。我问唐书禾房子到底打算怎么办,今天一天到底没干正事,他笑了笑,说会有着落的,让我不要担心。我说行,有事说话。

    我到底对他说不出重话。

    他又把下半张脸埋进大衣的领子里,点了点头,轻轻地弯起眼睛,说:“知道了。”

    我说:“那我先回了。”

    他说嗯,对我摆了摆手。

    我的车缓缓启动,正是晚霞最热烈的时候,散落的夕阳穿破云层,倒后镜里他站在原地,双手插兜,小小的一个人影,站在一地光辉灿烂的秋天的夕阳上,一直面对着我车尾的方向,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

    每次回家路博文都像八百年没见过我一样扑过来,满脸写着“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出去觅食的时候死在外面了”一样惊喜而感动的表情,在我脸上舔来舔去,不让它舔它就哼哼,我干脆一把把它扛起来,破例和它一起躺在沙发上,这货更兴奋了,在我身上蹦来蹦去,我揉着它的狗头陪它玩了一会,文瑞修给我发了条消息:“写怎么样了?”

    我说:“刚回来,你让我重温一下本子,我好久不写这种调调的戏了。”

    他说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我给你打个电话要不然。

    我说行。

    电话接通了之后文瑞修上来就是一个嗝,我说:“……你是不喝酒了。”

    文瑞修哈哈大笑:“喝了,就是要喝点才有感觉。”

    我想了想,说行,你等我会儿,他说干嘛,我说我拿点酒。

    我起身去厨房,顺手拿了两瓶冰啤酒,冰箱的小灯亮起来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唐书禾问过我的那一串问题。

    你还喝那个牌子的啤酒吗?

    嗯。

    我拉开罐子灌了一口,文瑞修醉醺醺地说车轱辘话,说路怀我得跟你聊聊,哎我得跟你聊聊。

    我乐:“你说啊。”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想找你写剧本么。

    我想起来文瑞修说自己“又激烈又丑又矫情”,于是说:“因为我美。”

    文瑞修笑了:“哎操。”

    我接茬:“因为什么啊。”

    他说:“我就特看不上现在有些人,一说这戏是干嘛的,写爱情的,哎呦那个看不起你,他们就非得夹带点什么特有哲理的东西,生硬么你说,他们连自己的戏在说什么都不知道,那些东西他们自己都搞不明白,”文瑞修打了个嗝,说,“狗屎!”

    ……喝醉的人你是没法和他进行那种有来有往的交流的,因为你跟不上他踩了香蕉皮一样做布朗运动的脑回路。我说:“……嗯。”

    文瑞修说:“排一部把爱情讲好的戏很难的,你说是不是,路嗝怀。”

    路嗝怀本人,就是我,已经意识到他这不是一开始自己说的“喝了点儿”的量了,丫纯粹就是喝大了满腔穷酸文艺情怀无处诉,找我撒酒疯来了,索性又开了一瓶啤酒,对着撒酒疯吧。

    他说:“前段时间老孟排《茶馆》连票都卖不出去,排的什么他妈的东西,要是我坐下头,我得往台上扔鞋!扔两只!我把我这两只44码的鞋……”

    我打断他:“文瑞修,你先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找我写剧本。”

    他说:“啊……啊我想想啊。”

    我:“……”

    他突然哦了一声,说:“路老师,我打第一回见你,就觉得你能写好。你的眼睛里有一块东西是永远缺掉的。这样的人,舞台上的就是他的爱情。”

    ……我有时候真是不太能受得了他这种说话方式,我叹了口气,刚想说话,文瑞修说:“路儿,上天会厚待那些勇敢的、坚强的、多情的人。”

    我一愣,文瑞修笑了,说:“能找着感觉了吗?”

    我喝了口酒,没说话。

    文瑞修说:“你要是找不着感觉,实在不行,你谈场恋爱吧。”

    我说去你妈的,他嘎嘎一通乐:“体验派嘛。”

    我说现在啥派都不行,崆峒派把我连夜抓上崆峒山都不好使,我酒劲儿慢慢也上来了,俩人闲扯了好一通有的没的,聊到手机都发热了,终于在文瑞修开始说胡话,我也开始说胡话的时候挂断了电话。

    我晕晕乎乎地扫了一眼客厅茶几上倒得横七竖八的酒瓶子,心说这图一什么,跟文瑞修打电话喝酒居然还能喝蒙,揉了揉路博文的狗头,揉着太阳穴往卧室走的时候,手机突然又嗡的一声。

    姓文的没完了这是……哦不是他。

    是于思海。

    屏幕上弹出来他的消息:“路,小唐问我你住哪儿。”

    我飞速地回道:“不告诉他,妈妈的。”

    于思海发了条语音,边乐边说:“你他妈是不喝酒了,骂人都带叠字儿了。”

    我说:“你真……你不用管,这个事你不用管。”

    于思海沉默了一下,说:“真不管啊?”

    我说:“嗯。”

    于思海叹了口气,说:“行。”

    我说:“末将亲自去会会他。”

    于思海说你早点歇了吧你。我眯着眼睛瞅了瞅屏幕,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唐书禾。振铃也就不到三秒,那边就接起来了,唐书禾好像有点惊讶:“路怀?”

    唐书禾的声音灌进耳朵里的那一刻我就有点迷糊,觉得这个人好像很久不见了,又好像昨天刚和他并肩在夕阳下走,用一副耳机听歌。我说:“……书小禾,你……你干嘛去了你。”

    他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叫我:“路,路怀?”

    他那生疏又惊喜的语气一下把我泼醒了。

    气氛骤然冷了下去。唐书禾好像很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小声说:“你,你怎么了?”

    “我……抱歉啊,喝了点酒,脑子不太清醒。”我说。

    “不……不是,没关系,”唐书禾慢声细气地说,“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深呼吸了一下,晃晃脑袋:“你等我……哦。”

    我终于想起来我打这通电话是要干嘛了。我说:“你问于思海我住哪儿啊。”

    他顿了顿,应道:“嗯。”

    我说:“你问这干嘛?”

    他沉默了一会,开口道:“你别生气,我想……和你住得近一些。”

    我说:“你要住我们这小区啊?”

    他说:“嗯。”

    我想了想,说:“别了吧。”

    唐书禾低声问:“不可以吗?”

    我说:“算了吧。这儿物业安保什么的还行,公摊面积大了点,关键是我们这边去年冬天有个男的跳楼了,你信这个风水不风水的,我怕你晚上睡觉害怕。”

    “路怀。”他叫我。

    我说:“啊,就在C栋,好像是和老婆吵架然后……”

    唐书禾把音量提高了一点,叫我,“路怀!”

    我被他打断:“……怎么了。”

    他说:“我想离你近一些。风水什么……是我自己编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听他这话就突然特别委屈,我说:“唐书禾,你他妈的,你……”

    唐书禾没有说话,默默地听着。

    我说:“唐书禾,你个瘪犊子玩意儿。”

    唐书禾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说:“你笑屁啊!你就说你是不是!”

    唐书禾不笑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说:“博雅世家3单元A栋205,你来,我看看你能有什么花样!小屁玩意。”

    唐书禾:“……好的。”

    我说:“还想离我近一点,你想干嘛啊你,你丫就是想泡我!”

    唐书禾说:“嗯。”

    我说:“你算哪包方便面啊!”

    唐书禾沉默了一下,说:“你等等我。”

    “……干什么。”

    唐书禾说:“我拿点酒。”

    “哎呦,”我躺在床上笑,“这都什么,文瑞修喝了酒给我打电话把我喝多了,我喝多了给你打电话你去拿酒,这是什么喝酒套娃……”

    “我回来了。”他说。

    “……你站冰箱旁边打的电话啊?”

    唐书禾说:“我跑着去的。”

    我一时语塞。

    唐书禾说:“你继续。”

    “……我忘了,”我说,“你学坏了,你怎么还在家里屯酒了。”

    唐书禾没有回答。我想了想,说:“哦。我想起来了。我刚骂你来着。”

    唐书禾嗯了一声,说:“你问我算哪包方便面。”

    我笑出了声。我听见唐书禾起开一瓶酒,我说:“啤酒啊。”

    他顿了顿,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能听出来。啤酒倒出来的声音是……呲儿呲儿的。”

    唐书禾轻轻地嗯了一声,倒满了一杯,开始咕咚咕咚地喝酒。

    我说:“哎你慢点儿喝!”

    他顿住了。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听彼此的呼吸声。

    我点了支烟,缓缓地抽。

    他听见我这边打火机的声音,问:“怎么抽烟了?”

    我说:“你还喝酒你不让我抽烟。”

    他不说话了,啤酒和杯子相濡以沫,发出海浪一样暗流涌动的声音。

    半晌,唐书禾轻声问道:“怀哥,这八年你开心吗?”

    我说:“唐书禾,你说呢?”

    他不说话。

    我胸腔酸痛:“八年,唐书禾,抗日战争都结束了!八年!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个处男呢!”

    唐书禾顿了顿,苦笑了一下,问:“那现在呢?”

    我说:“现在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唐书禾:“……”

    我低声说:“你有毒吧,唐书禾。你是唐门的吧你。”

    我说:“不是你给我下降头,就是我自己太他妈贱了。”

    我猛地抽了一大口烟,感觉脑子轻飘飘地嗡的一声响。

    我弹了弹烟灰,说:“可是我真挺想你的,书小禾。”

    现在想想少年的心动可真锋利啊,一下能让人疼这么多年。

    要讲这个故事,还需再重头。

    那个没有疲惫与烟酒,尚且有冰可乐放在桌角的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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