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开双臂,说:“书小禾,来抱一下。”
唐书禾愣了一下,放慢了脚步,我说:“来啊。”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加快脚步,向我奔来。
八百米的最后一圈,我站在跑道的终点,他也是带着那样的表情奔向我。长赛道的终点再远一段儿的位置可以进人,我就在那儿等着他,第一圈路过我的时候,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在震耳欲聋的加油声中对他大喊:“别他妈看我啊!要被人超了!”
他像个兔子一样跑远了。
唐书禾一直死咬着第一名不放,可始终就差那么几米,最后二百米加速的时候,我站在大太阳底下,出了一脑门虚汗,什么加油的话全忘了,只知道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
我站在终点线的方向,看见他不再盯着第一名的背影,他看着我,咬紧了后槽牙,豁出去了一样开始加速。
尽管那时候我似懂非懂,尽管那时候他孤注一掷,我们四目相对,无暇他顾。他甩开一切,飞奔而来,像最明亮热烈的阳光下飞出的黄蝴蝶,奔向嘶哑的、永不回头的春天。
踩过终点线的那一刻,我欢呼着冲向他,他没有停下,直接扑进了我的怀里,我结结实实地接住他,抱着他转了好几圈,把他放下来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子躺在地上。
我吓了一大跳:“我操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唐书禾!”
唐书禾躺在地上,还在很急促地喘,脸颊泛着剧烈运动之后不正常的鲜红,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我拉他:“刚跑完别躺着!来我扶你走几圈。”
他又摇头。我拉他不动,索性坐在了他旁边,一下一下拍他的胸膛帮他顺气:“行啊,霸霸,八百米第二,也很牛逼了。”
他还在喘。半晌,他低声说:“我可能真的没有天赋,跑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做到最好。”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他动了动,很放松地把胳膊垫在脑后,继续说:“但其实……第二也没关系的,是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是呗,你有这个觉悟就太好了。体委他们都以为你叉着腰走两圈就得下来呢。”
他说:“那你呢?”
我说:“我当然觉得你牛逼啊,不是说我觉得你一定会跑第一,你跑第一也好,第二也好,叉着腰走两圈儿下来也好,在我这儿都是最牛逼的。”
他笑了。
我也笑:“真的,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叔叔阿姨把你逼得那么紧,你就别逼你自己了。”
他笑着,没有说话。半晌,他看着天空,慢悠悠地说:“但是路怀……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我说:“为什么啊?”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说:“也是。今天我也开心。”
唐书禾扑哧一笑,摇摇头。
我站了起来,向他伸出手:“起来吧,咱们回去。”
唐书禾看了我一眼,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回去的时候,于思海捧着两个鼓槌在那吃薯片,看见我们回来,说:“回来啦!小唐牛逼嗷!”
“已经很棒了。”谷静说。
“对对对,”于思海把鼓槌往我怀里一塞,说,“我得去扔个铅球,你留这儿敲吧,一会儿刘宏博有个二百米,已经去检录了。”
我把鼓棒接过来,看见唐书禾弯着腰坐在那里,胳膊肘放在膝盖上,有点疲惫的样子,他身后,刚跑完四百米的体委躺在班长的腿上,以一种抽大烟的姿势滋儿滋儿地歪着嘴用吸管喝可乐。我用鼓槌怼了怼唐书禾,让他也躺我腿上,我在他放在地上的袋子里捞来捞去:“你吃不吃点东西……哦,有巧克力。”
他闭着眼睛,很安静地躺在我腿上,和我分吃一块巧克力。广播室在放不知名的歌,然而这片刻的宁静被一件事打破了——刘宏博跑二百米跑吐了。
我鼓还没敲完,刘宏博刚冲过终点线,跪下就吐了,一群人瞬间围了上来,我一扔鼓槌也跑了过去,和李睿体委他们一起把呕吐完躺在地上的刘宏博扛回去。刘宏博特别不好意思,一直在笑:“没事没事……我就是,有点跑猛了,真没事我躺会儿就好了……哎呀,这事儿。”
我们把他扛回班级,谷静吓得不轻:“怎么样,需不需要回家或者打120?”
“不用,真不用,”刘宏博脸通红,“我就是……跑之前东西吃多了,没事我躺会儿就好了。”
谷静说:“那就赶紧躺下,拼几个凳子,快。”
唐书禾站起来把凳子让了出去,男生们把几个椅子拼在一起,让刘宏博躺在上面。手忙脚乱之中,还不小心碰掉了唐书禾的书包。学委许茹跑过来说:“小红怎么了?”
刘宏博没力气反驳这个外号,小声说:“刚吐了,有点头晕,可能是脱水……”
她看了刘宏博一眼,说:“我去给你买瓶喝的。”
谷静说:“去吧,我去给宏博借个长凳。”
“谷老师……”刘宏博想叫住她,可她一转身,已经走了。
我坐在鼓架旁边给他扇风:“你就别管人家了,先休息一下吧……好家伙跑个步还能跑吐了,这点儿出息。”
唐书禾椅子被占了,就默默地站在一边,我冲唐书禾招手:“过来坐这儿。”
我们俩背对背坐在一张椅子上,我看见唐书禾的书包,弯腰去捡:“怎么书包掉了你都没看见……哎我操,不好意思啊。”
……这事怨我。我和唐书禾吃完巧克力以后,就顺手把剩下的半块巧克力塞他书包里了,导致那个书包的拉链就一直没拉上,我刚才薅着书包屁股往上一拎,唐书禾书包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全都倒了出来,洒了一地。
我倒拎着那个书包,沉默了几秒,说:“唐书禾,你书包也吐了。”
刘宏博:“……”
唐书禾脸色微变,蹲在地上收拾那些卷子和教辅,我要和他一起捡,被他挡开了:“我自己来。”
“生气啦,”我有点尴尬,“我不是故意的啊……是不是给你卷子顺序弄乱了,我先帮你捡起来吧,你说你怎么运动会还带卷子来……嗯?这什么?”
唐书禾整个人僵在那里,没有抬头。
我其实只看到了半张白色塑胶纸,像是宣传海报的背面,我没多想,把它翻了过来。
我彻底愣住了。
那是半张……上次曹禺诞辰一百周年戏剧节,《日出》剧组的海报。
没有别人,只有我。着长衫的方达生。
有人……把我从那张大海报上裁了下来。然后装进了书包里。
我完全就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觉得在这个场合,这个时候,在唐书禾的书包里,找到了这张海报,是一件非常让人疑惑的事情。我拿着那半张海报,蹲在那愣了很久,直眉楞眼地说:“啊……我给你签个名吧要不。”
唐书禾不说话也不抬头,神经质地飞速整理着地上的纸张,把它们一股脑全塞进包里,我脑子突然嗡地一声,按住他的手:“你等会儿。”
我拽了一下唐书禾手里的一叠纸,没拽动,他的手捏得很紧,骨节泛着用力过猛的白,他终于抬起头,我这才看清他惨白的脸色,有汗顺着他的额角淌下来,他抬起冷汗氤氲的眼睛,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我说:“没事,你给我看一眼。”
他不放手,整个人都在惊恐地抖,哀求一样叫我的名字:“路怀……”
“我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你给我看一眼。”我说。
他终于松开手。
我展开那一沓纸。
我没看错。那是我的一叠作文,上次月考的、期末考的、分班考的……
还有我上次获奖的文章、校报上刊登的诗……甚至戏剧节谢幕之后,我主演致辞的讲稿,每一张都被他标了我的名字,路怀,路怀,路怀。
那一刻我完全懵了,周围人也好久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拿着那叠纸,看着唐书禾。
他半跪在地上,像被捆住四肢放在祭台上等待牺牲的羔羊,平静又绝望地和我对视,然后,红着眼睛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说:“你看完了吗。”
我一脸空白地点头。
“对不起,”他倏然落下一滴眼泪,自己好像没发觉,他说,“对不起,路怀,真的对不起。”
我说:“你……”
他低着头吸了一下鼻子,摇了摇头,慌乱地收拾好书包,轻声说:“我没有项目了,麻烦你……和谷老师说,我不舒服,先回去了。”
我说:“喂……”
他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很用力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来,挤开众人,快步离开了,背影慌得像逃。
我蹲在那儿,脑子里用来思考的褶好像一下被抻平了,很久没说话,周围也一时寂静,刘宏博躺着看了我半天,感叹道:“怀哥,你太木了。”
于思海这时候刚扔完铅球回来:“兄弟们我听说小红跑吐了……这干嘛呢?默哀呢?”
“操,”李睿这才反应过来,“这他妈,二椅子啊!”
于思海愣了一下:“谁?啥?咋了?”
李睿烦躁地摆了摆手。
我茫然地看向唐书禾离开的方向。
我突然想起,他之前说过,今天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今天本该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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