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沉江舟

小说:山有木兮 作者:非天夜翔
    耿曙敞着浴袍, 露出胸腹,在坐榻上擦头发的水。

    “怎么”耿曙不安道,迎上姜恒打量他的目光。姜恒笑吟吟的,仿佛在看自己的所有物。

    姜恒侧过去, 为他擦拭头发, 耿曙说“早一点出发去郢都罢, 后天就走。”

    “好。”姜恒顺从地说, 只要身边的这个人在,他就什么都不用怕。

    耿曙需要找点事忙, 否则他会被自己层出不穷的想法逼得发疯。可他最大的愿望, 又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姜恒身边, 这两个念想当真是互相矛盾的。

    “用过饭后就早点睡, ”耿曙又说, “路上也困了。”

    姜恒“嗯”了声, 兄弟俩接过送来的食盒, 各自用饭。嵩县的饮食比落雁城考究了不止一点, 吃到南方的饭食,姜恒还是很喜欢的, 尤其是稻米与酱肉,饭后还有甜糕。

    姜恒吃饭时一如既往,把赤脚架在耿曙膝上, 总喜欢伸进他浴袍底下,搁在他膝弯与小腿上,耿曙从前是不介意的,今天却动作一僵, 不易察觉地将姜恒一脚推下来。

    “冷就盖张毯子。”耿曙说。

    “嗯。”姜恒还没发现, 边吃边说起江州之事。

    耿曙心不在焉地听着, 忽然停下筷子,怔怔注视姜恒,姜恒还在讨论郢宫,未曾发现耿曙的眼神。

    这一刻,耿曙只有一个念头想带他走。带他到天涯海角去,带他去一个再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的地方。

    姜恒“哥,你累了”

    “有一点,”耿曙心里叹了口气,说,“睡罢。”

    夜里,姜恒先是躺下,耿曙却不上榻来,在油灯下整理宋邹送来的文书。

    “你不睡吗”姜恒迷迷糊糊道。

    耿曙答道“我再看会儿,将军务处理完。”

    开春嵩县须得征兵,事务繁杂,姜恒也不怀疑,翻了个身,先是睡下。耿曙不时盯着姜恒,直到确认他入睡,自己才整理浴袍,轻手轻脚躺上榻去,规规矩矩躺在姜恒身旁,闭上双眼入睡。

    然而就在清晨时,耿曙睡了一夜,与姜恒又习惯性地抱在了一起。他俩浴袍底下什么都没穿一晚上浴袍睡得散乱,两人近乎赤身裸体,姜恒被耿曙搂着,自己则下意识地缠在他的身上。

    耿曙睁眼时,险些整个人就炸了,脸上、脖颈上通红,昨夜更似乎因路上连日疲乏,做了奇怪的梦,导致弄脏了浴袍。

    他的呼吸急促,却舍不得放开手,低头看着怀里的姜恒,眼里满是雾气。姜恒稍一动,耿曙便觉得身体里仿佛有什么要被冲垮了,卷着难以控制的冲动一并迸发出来。

    姜恒醒来时也感觉到了,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他早已成人。

    耿曙却已匆忙整理衣袍,还沉浸在清晨的那一幕里。

    “又要走了。”姜恒对嵩县颇有点不舍。

    耿曙说“到时朝郢王说说,应当能让咱们偶尔回嵩县。”

    离开嵩县这片小天地,未来等待他俩的,就不再是两人相处的时光了,耿曙这些天里强迫自己,将奇怪的念头从心中驱逐出去,并刻意地稍稍避开姜恒。

    他告诉过自己,他与姜恒也许已不是血缘之亲了,但他仍忍不住将姜恒视作弟弟,他从前总想将对他的疼爱更进一层,奈何不得其法。如今他仿佛挨到了界限的边,内心却生出不安,仿佛成为了禁忌。

    姜恒多少感觉到耿曙的不安,也不像先前一般与他亲昵了,那滋味很奇怪,姜恒身处其中,甚至辨不明自己的心,只能将它单纯地归结为“难为情”。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刻难为情。

    数日后,兄弟俩改乘船,顺流而下,宋邹又给他们的随身行李添了不少金银,以备在郢都游说、行贿之用。按理郢国只让姜恒做质,耿曙不必去,但他是以“护送为由”,陪伴质子入国,至于护送完毕后,什么时候走,便可商酌了。

    他若想赖着不着,碍于雍的情面,郢王总不能下令赶他,中原四国还有一个好处是,人才就像金银般,可自由流通。多的是王族、士子在本国不得重用,投靠他国甚至敌国,委身公卿门下,也即是“客”。

    “客卿”的最大任务,就是服务于主家。雍国地处塞北,一道长城隔起了与中原的往来,自然也没有这个习惯。除非犯下重罪者,否则极少有人逃往塞北酷寒之地。

    雍人与中原人壁垒分明,但中原人之间,今天是敌,明天是友,却并无那么多的坚持。

    进入南方后,天气明显地暖和起来,虽有几场新雪,较之北地却已是温暖如春。

    只是入夜时,江风仍有寒意,姜恒趴在榻上,看雍国的随行礼单。金二百镒,兽皮六百张,银一千两,各色珍贵草药若干,东兰山不沉木两幢,丝帛五百匹,玉璧三对。

    这么多东西,都要将船压沉了,只能让宋邹分批运送。

    耿曙忍不住抱怨“军中抚恤每年就这点,百姓自己都吃不饱,还送外国这么多礼物。”

    “陆冀安排的。”姜恒说,“但郢王族爱财,总有用得着的地方,何况就算不拿来送礼,也花不到百姓身上,只会拿来扩军罢。想朝郢国买粮,总得将他们的王族伺候高兴了。”

    “哥你睡吗”姜恒有点困了。

    耿曙说“我再看会儿。”

    耿曙拿着一本兵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翻来覆去地看,不敢在姜恒醒着时与他上榻去。姜恒却说“我好久没抱着你睡了。”

    耿曙“每天夜里没有你睡着了,总喜欢扒我身上。”

    “那不一样,”姜恒说,“太冷了,快来。”

    耿曙的情感终于战胜了理智,那也许源自于习惯,只要姜恒叫他,他便随时会放下手头的事过去,哪怕并无要紧事。

    “好罢好罢,”耿曙说,“你规矩点,别乱摸。”

    耿曙穿着单衣,躺上榻去。江船在浪涛中摇了几下,两人只睡不稳,耿曙便一手撑着幕墙,姜恒拉起他的手让他搂着自己。

    耿曙“”

    耿曙当真心痒难挠,处于天人交战中,抱吧,他觉得自己太逾矩了,与畜生无异;不抱,他又像只野兽般,想发疯般地蹂躏怀里的姜恒。

    “我听到水声了。”姜恒倚在他怀里,抬头看,两人的嘴唇近在咫尺,呼吸交错。

    耿曙没有说话,怔怔看着姜恒,忽然间,两人都听见了“噔”的一声响,仿佛木榫崩落。

    “什么声音”耿曙注视姜恒的唇,脑海中一片空白。

    姜恒眼神里带着少许茫然,紧接着,“哗啦”一声,船舱底下开始有人大喊。

    耿曙意识到船出事了,喊道“等等”

    耿曙翻身下榻,门一开,冰冷的江水登时涌了进来,姜恒喊道“进水了”

    这艘船是宋邹为他们准备的,乃是嵩县拿得出手的最好的船,如今在大江上行驶,突然在江心打横,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沉没,将士们大喊起来,其中不少是他们带来的雍人,毫无水性可言。耿曙马上拉住姜恒,喊道“别动跟我走”

    冰冷的水灌进船舱中,姜恒在长海畔住了四年,夏天常跟着罗宣去长海中畅游,自然会游,然而在这冰冷水中,他竟是险些喘不过气。

    “闭气”耿曙喊道,紧接着冲上甲板,一手搂住姜恒,两人朝着江面纵身一跃。

    气泡声响,姜恒沉入水中,一蹬水,耿曙却牢牢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水性比姜恒更好,犹如黑夜里的游鱼,朝着漆黑的岸边而去。

    大船在江心轰然垮下,散开无数木片,雍军纷纷抱着浮木在江中大声呼救。

    “快救人”姜恒道,“别管我”

    耿曙让姜恒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又下意识地转身去救士兵。

    “你自己当心”姜恒道。

    “不碍事”耿曙喊道,犹如浪里白条,又转身扑向江心。

    忽然间,姜恒听见了漆黑树林里一阵细碎之声,蓦然转头。

    “哥哥”姜恒喊道。

    “什么”耿曙从江里冒出头,将士兵推向岸边,朝姜恒喊道。

    姜恒仿佛被一双隐藏在黑夜里的双眼盯住了,那丛林里又有野兽般的呻吟,他辨认不出那是人还是动物,走近前去,借着月光查看。

    什么也没有,地面出现了一摊黑色的淤泥腐臭物,闻之刺鼻。

    姜恒“”

    岸边林中又有窸窣声响,姜恒警觉道“谁在那里”

    没有人回答,声响远去,背后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姜恒吓了一跳,回头见是耿曙。

    耿曙一身单衣贴在身上,现出肌肉线条,头发湿透,皱眉道“让你别乱跑”

    姜恒点了点头,心神定了下来。

    日出时,姜恒打了个喷嚏,坐在火堆前烤火。

    耿曙清点人数,四十二名雍军士兵都在,全被他救上来了,随船押送的物资则沉在了江底。

    “你手臂怎么了”姜恒难以置信地皱眉,看见耿曙左臂上有一道伤口。

    耿曙摆手示意无事,说“水下救人的时候被断木划的。”

    那是匕首的划痕,已略微泛白,姜恒与耿曙交换眼色,彼此都没有再说下去。

    耿曙朝随行卫队长说“你们沿着陆路,这就回嵩县去,不必跟着我们。”

    那队长登时慌了,说“殿下”

    “按殿下说的做。”姜恒明白了,一定有人想刺杀他俩,只是没有得手,被耿曙发现了。假设对方尚未远去,随行的侍卫们跟着他们,碰上敌人枉送了性命不说,还容易暴露目标,导致更危险。

    耿曙说“回去告诉宋邹这件事,让他火速派人去查。”

    江船突然肢解,水下还有刺客藏身,谁要杀他们不可能是宋邹,哪怕宋邹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会选择在此时动手,否则他难辞其咎。

    郢国人不可能,这里已经距离江州很近了。

    姜恒实在想不到,究竟是谁这么着急要杀他们。

    “去罢,”姜恒说,“我们这就走了。”

    雍军卫队于是沿着陆路撤离,耿曙抬头看天上飞翔的海东青。

    “东边有人来了,”耿曙判断道,“一队人。”

    姜恒说“是谁想杀咱们呢”

    耿曙道“我觉得不会是宋邹。”

    姜恒“我看也不像。”

    他俩面对生死,竟是十分镇定,似乎只要在一起,别的都无所谓。

    “你带了什么出来”耿曙说,“能证明咱俩的身份吗”

    姜恒裹着外袍,朝怀里摸了下,只有一块界圭给他的木牌,朝中所拟的文书、外交照会全部沉了底。

    耿曙则在最后一刻左手拉姜恒,右手持烈光剑,带出了一把兵器。

    “水底有人想袭击我,”耿曙说,“我刺他了,但没刺中。”

    姜恒只觉疑惑不已,饶是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刺杀者是谁,当然,天底下想杀他们的人一定很多,代国李霄、郑国赵灵,都有充足的理由想破坏郢、雍二国的结盟。然而这时机实在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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