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阁如坠混沌,找不到一丝清明,眼皮子仿若千钧重,几经挣扎,终于睁开些许,但见帐顶的月影纱,遮出一方暖黄色的天地,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熏香,莫名令她心安。
少顷,她往帐外挪眼,已然明白自己躺在椒房殿的东暖阁——不远处的罗汉榻旁挂了幅《春风燕嬉图》,此画世间独一无二,原是永绥皇帝的御笔丹青,登基称帝时赐与元后的礼物,传闻继后徐氏入主中宫后,曾犹豫是否要摘了去,到底是寓意好,乐意留之。
待永绥帝驾崩,太子承继大统,她由储妃晋为皇后,将画儿视作姑母的遗物,舍不得取下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下她很是担忧武安侯的状况,旁的不敢奢求,只愿父亲能平安脱罪,凤印算什么?即便要他们完颜家的兵符,甚至是丹书铁券也在所不惜。
正想的出神,外间进来个穿淡绿色齐胸襦裙的宫女,四目相对,宫女欢悦地呼喊:“皇后娘娘。”
彩阁以为是在唤她,不禁阖上眼发出一声喟叹。
她脑仁儿疼,太阳穴底下扯着筋脉突突直跳,往事全部糅杂在一起,好的坏的,理不通顺,她寻思着应该是被人救出宣政殿,于昏迷时候做了场红尘梦罢了。
如今看来乾坤已定,再无转圜的余地。皇后的位置,她守了不足三年,往后怕是无法继续住于椒房殿,不知在那端严肃穆的长乐宫邸,哪一处会是她余生的栖息之所,她才二十岁出头,花儿一样的年纪,却早已从根底开始逐渐枯萎。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彩阁假寐不愿理会,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搭至额间,她不耐烦地睁眼,然而近在咫尺的脸庞,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总算是醒了。”徐皇后坐在床沿边吩咐宫女,“去小厨房看看燕窝羹是否温着,端来伺候翁主用了。”
宫女垂首道:“诺。”
翁主……很是久远的称呼,远到她未曾与燕廷晟大婚时。
徐皇后用帕子擦拭她额头的汗渍:“可是被褥太厚实,捂得慌?”
彩阁瞠目结舌,更觉骨寒毛竖,撑着身子往后躲。
徐皇后关切道:“身上哪处难受?当真不适就传御医过来瞧瞧。”
她的心砰砰直跳,愣是没憋出一句话来。
徐皇后讨了个没趣,权当她受惊过度:“你好生歇着,有事尽管吩咐宫人。”
彩阁这才木讷地点了点头。
记忆如潮汐巨浪扑面而来,怎么都衔接不上,几乎令她措手不及。彩阁慢慢调整呼吸,好一会儿,勉强平复心情后起身去趿鞋。
暖阁朝南的海棠窗棂支起寸余缝隙,她伸手往外推出几分,透过四指宽的窗缝,窥探到正殿门口的石灯笼边,有两个身着朝服的男子。
是端王燕廷誉和太子燕廷晟,所谓衣冠楚楚大抵如此,一个绯红、一个浅黄,一人直身跪着,另一人肃立在旁。
她呼吸一窒,有瞬间的心神恍惚,梦境和现实相互交错撞击,留下匪夷所思的回忆,似幻觉蜃景,却又仿佛亲身经历过,实在难以分辨。
“翁主,请用膳。”宫女捧着描金漆盘,将几样蒸食摆在罗汉塌中间的紫檀炕桌上,“若是不够,奴婢再去小厨房盛些过来。”
原先没在意,彩阁此刻倒觉得前胸贴后背,连饥饿时的心慌都别样熟悉,仿若断食就在昨日。
匆匆慰藉五脏庙,喝了两口蜜糖雪梨水润喉,她搁下青瓷杯说饱了,并向宫女打听:“端王和太子是怎么回事?”
宫女微愣:“翁主是问太子殿下同——谁?”
她心头悸动,四皇子燕廷誉十五岁得封郡王,太子即位改元后,才加封为亲王,那么现在的他还不是“端王”。
彩阁佯装咳嗽两声:“方才端望窗外,太子爷和颖川王为何一直在殿前?”
宫女看了眼月门方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尽量压低声音说:“颍川王今早请安的时候说,是他不当心令翁主落了水,惹得皇后娘娘罚他的跪,太子爷随后过来求情,但娘娘见翁主还未苏醒,便没有下令通融,任由两位殿下在外头。”
彩阁仔细回忆一番:永绥二十二年的仲秋时节,她是曾被人推落过太液池,因为刚进宫循规蹈矩的,加之身体没有受伤,倒也未再深究。
假如回忆里的一切皆为梦,那么眼前所见未免太过真实。她换了身衣裳走出正殿,只是脚下略为踌躇,思忖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罚跪对于颍川王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他可以随便跪上半日,起来后腿都不会打颤的。
见彩阁安然无恙,他先是一怔,随后对身侧的太子嬉皮笑脸:“我就说她定无大碍,又不是娇生惯养的柔弱小姐,捞上来的时候还能喘气儿呢,哪那么容易驾鹤西归?”
太子看到殿内苏绣屏风后隐约透着人影,遂去踢颍川王的靴底,盼他少说两句:“毕竟是你连累彩阁呛了水,快些与她赔个不是。”
没征得徐皇后的许可,颍川王依旧跪着说话:“虽是我无心之失,但好歹也是我跳进池子里救的她,亏得我略识些水性,如若不然,我早去地府报到,陪阎王爷吃茶了。”
徐皇后正准备去紫宸殿面圣,听到颍川王的狡辩,言语里满是责备:“生了事端还不懂得收敛,非得告到你父皇跟前赏你板子才好?”
太子向徐皇后作揖:“儿臣参见母后。”
颍川王耷拉着脑袋,不敢再放肆:“母后说得极是,儿臣知错。”
徐皇后对彩阁还算和颜悦色:“遭了罪应当多休息才是,外头风大,仔细别吹出毛病来。”说话间目光轻瞟,似有言外之意,“倘若老四再奚落你,你不要同他置气,往后有的是时间叫他知晓厉害。”
彩阁屈膝欠身:“谢娘娘关心,臣女明白了。”
徐皇后缓缓迈下殿前阶陛,连个正眼都不愿丢给颍川王,更别提叫起了。
他回头见仪仗慢慢消失在丹凤朝阳影壁旁,跟手就撩动蔽膝拍了拍大腿站起来,绛纱长袍随着他的起身,洒下星星点点的桂花碎瓣,应是跪了许久。
世人对于某些场景,总会有故地重游的错觉,尽管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偶然间游历,也能浮现出一种似曾相识的假象。
彩阁沉声静气地望着他俩,无论是清逸温然的太子,还是俊朗不羁的颍川王,都感觉分外熟悉,好似与故友久别重逢,她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眸里堆积着不应属于十五岁时的感伤。
颍川王心虚,嘴上不饶人:“老大不小了都,哪有女孩子这样盯着爷们看的,也不知害臊?”
彩阁回过神来,居高临下盯着他:“我到底哪里得罪了王爷,您非得推我下水?”
颍川王脸皮厚的跟城墙似得:“并非是我存心,不过想吓唬你一下,怎知你胆子麻雀般大,没站稳,失足跌进水里怨我咯?”
明明是才发生不久的事,可她实在记不起细枝末节:“王爷说的好生轻巧,如果我……”
颍川王早已饥肠辘辘,直接打断她的话:“得了,是我不对,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他向她作揖,“还请青唐翁主高抬贵手,原谅我这一回。”不等彩阁接受或拒绝,又同太子说,“三哥,我先回去了。”话毕,长腿一迈,大步流星地离开。
彩阁唯有对着他的背影跺脚的份儿。
太子踱步行至彩阁身边,开口温言抚慰,终归向着自家兄弟多些:“不知你落水后境况如何,四弟下了朝便过来椒房殿请罪,母后惩罚他,少说在这儿跪了三个时辰,他向来乖张,望表妹不要放在心上。”
就冲颍川王那副态度,彩阁怎能轻易咽下这口气:“非得踹他进太液池一次,方能平怨。”
太子见她中气十足,唇角浮笑道:“待到腊月里再寻仇也不晚,届时必定更为解恨。”兴许那个时候,她已经忘记此事,“听闻凉州的冬日寒冰十尺厚,往后你在长安过年,应当能受得住。”
彩阁闻言缄默了,她同太子的关系,撇开年幼进宫给完颜太后贺大寿时的不算,摆在眼前的,是她来长安顶多一旬光景,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心里总觉得他们曾经相处六年之久,甚至还做成了夫妻,天底下最尊贵的那种,且又是相敬如宾的那种。
这样一想,难免觉得有些局促不安,沉默蔓延,倍觉难堪,她垂眸盯着鞋尖,随口寻了个理由:“我想去给姑祖母请安。”
太子抬手欲拂去她肩头的一片落叶,她见状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避开,他不甚在意地收回手,吩咐候立在旁的太监:“传步辇,去长乐宫。”
她没有推辞,横竖出了皇宫正门,长乐宫往左,东宫朝右,算是分道扬镳。
等待的间隙亦让彩阁感到窘迫,索性问椒房殿的宫女要了件氅衣,铺在院里的桂花树底下。
“翁主……”宫女大抵猜到她的意图,连忙出言阻止——徐皇后宫里的花,向来是花开花落自有时,轻易折不得。
太子沉声道:“由她去吧。”
彩阁拢了下裙裾,抬脚踢向树干,没使很大力气,也惹得落花簌簌,想着将花瓣洗净晾干,做些桂花酿,才不枉辜负了这满树的馥郁金桂。
太子若有所思驻足观望,并不多言。
不多时,抬着步辇的内监们徐徐来之,左右有序各摆一边。
彩阁用胳膊肘抵着右侧扶手,将手里的穿花蝴蝶团扇搭在眉间,遮挡未正时分略为灼热的日光,那厢太子恬静,只管闭目养神。两乘肩舆相距不过半丈远,他们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出了崇明门,顺着东墙夹道一路往前,依次再过含耀门和昭训门,便能到殿前广场,举目远望,可以看见皇宫巍峨宽阔的护城墙。朱墙中央矗立着三道宫门,经由哪扇皆能进出宫闱,其中规矩却是非常讲究。
有乘华盖绛帷软轿,沿第二道宫墙打西面抬过来,刚巧与他们在含耀门旁碰到。
既然遇见了,便没理由不落轿、不同太子行礼的。
随行的婢女掀开轿帘,自里出来个花容月貌的可人儿,一双纤纤玉手交叠于脐上,屈膝对太子盈盈一拜,连声音都宛若莺啼般动听:“臣女参见太子殿下,见过青唐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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