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少了一小块儿,给这圆满的日子,带来些许残缺。
众人走出茅草屋,护卫们穿皂衣戴纱帽,个个不苟言笑,更夫傻楞在原地,站也不是,动也不是。
颍川王怕走漏风声,便道:“我们是去江浙送信的驿使,途径此地,暂为歇脚。”
身着锦袍就是官,更夫卑躬屈膝,不敢多做打扰。
老妪见彩阁晚间没吃多少东西,特意做了碗豆腐花,上头浇了层花生末和酱汁,端过来问她吃不吃辣:“都是些寻常东西,供官爷们赏月时用。”漆盘里还放了梅子酒、炒黄豆和葵花籽。
彩阁回身去厨房,看到妇人将豆渣和谷糠搅拌均匀,拿擀面杖做成饼,再放进锅灶里干炕。
小女孩眼巴巴地等,得到一小块豆渣饼,露出甜甜的笑容。
彩阁说:“让我尝尝。”
小女孩怯生生道:“有些硬,我当零嘴吃的。”掰不动,遂整块给了彩阁。
什么叫味同嚼蜡,刮喉难以下咽,大抵如同此物。
彩阁以前没吃过什么苦,在她从未涉足过的某些地域,原来这里的百姓生活的这般艰难,纵使艰难,也会将最好的给她,着实令人心酸。
豆腐花不能浪费,拿过来给小丫头的话,有长辈在场她未必敢吃,彩阁百感交集,走到庭院中。
颍川王拿调羹搅匀,递给彩阁:“凉了便不好吃了。”
彩阁微微点头,眼前氤氲起一层薄雾,她连吃了两勺:“味道不错,比宫里的厨子手艺好。”
颍川王轻笑:“我也觉得不错,就是淡了些,若是多放一勺辣油,应当会更加可口。”
彩阁捏着调羹微怔,原本惆怅的情绪,霎时烟消云散,她瞠目结舌:“你先吃了?让我吃你剩下的?”
颍川王嗯了声:“只一小口而已。”
彩阁想捶他:“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颍川王丝毫不在意:“宫里还有尝膳的内监呢,便当我替你试毒了。”他左手往前伸,右手捂着胸口,佯装痛苦的啊了声有毒,压低声音颇为煽情地说,“想我燕廷誉豪云壮志的一生,最终竟是要为你去死。”
彩阁茫然地看他:“你的嘴巴开过光么?”然后又轻声说,“谢谢,谢谢你救过我。”
颍川王以为她在说太液池落水那次,明显不想旧事重提,他负手而立,抬头看夜幕:“赏月,良辰美景不可负。”
广褒的天空星云密布,月亮只剩半边,正逐渐变化成银钩。
彩阁拢了下裙裾靠在躺椅上,双脚隔空放松,像一叶推入碧湖里的小舟,随波轻晃,静谧漆黑的夜,便是她不经意划入的宽阔水域,撞开阵阵涟漪。
一弯残月,一盏昏黄的风灯,一个为她出生入死的自负之人。
月亮完全消失,空留一片暗红的圆影挂在原处,颍川王坐在竹塌上说:“若不是追你出来,咱们身在长安庆祝中秋,怕是看不到月食。”
月亮夜夜都在变化,彩阁遥望星河:“老祖宗赋予每年的众多节日,是让某一天变得有意义,即便不去庆祝,只要家人健康平安,便当是在过节了。”
颍川王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就是因为佳节的来临,才能让这一日与往常不同。如果不曾庆祝,生活便是毫无情趣。”
彩阁从容自若道:“有钱才能过节,没钱只会令人自惭形秽,想法子去忘却和躲避。”
颍川王支起一条腿,将手搭在膝头,郑重其事地说:“余下还有许多个节日,我会让这里的村民喜迎佳节,不再畏惧。”
“由你嘴里说出的,我自然相信。”天上有流星飞过,稍纵即逝,彩阁以为眼花,直身坐起来,“看见没?有坠星。”
颍川王唔了声:“没注意。”
又有一颗,彩阁指着天幕,回头望他:“快看。”
颍川王微微抬头迎向她的双眼,比任何一颗星辰都要明亮,他随口说:“看到了,璀璨动人。”
流星前赴后继愈发密集,落星如雨,在夜幕里娇纵坠落。彩阁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星陨,她往更为空旷的高处走去:“今日任性一回,让我看到如斯奇景,倒是不枉此生。”
颍川王跟在她身后,阵阵发香扑面而来,方才怎么没闻到:“天下奇景多不胜数,你只遇见星雨,便这般高兴?若是去看江潮,还不兴奋到尖叫?”
高兴之余,彩阁难免感叹:“亏得长安今夜乌云密布,看不到月食与星雨交替,如若不然,还不知明日钦天监会怎样编排。”
颍川王漫不经心地说:“钦天监如何启奏我不知晓,我只知道——倘若咱们今夜不回长安,定会有人编排我们。”四下无人,他竟透着些许乐不可支的神情,“诸如夜不归宿一类的……我皮厚无所谓,就怕太子会敲断我一条腿,届时还望翁主不要阻拦,我可不想两条腿都断了。”
彩阁瞪他一眼:“真想拿绣花针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颍川王咧开嘴笑:“记得给我打个漂亮的结儿,不要有线头的那种。”
美景总是犹如昙花一现,月亮开始充盈,星雨也逐渐减少,总算有幸欣赏过,彩阁等着满月再次降临。
颍川王借着夜色说:“回去吧,不要让三哥担心。”
彩阁没有直接答应:“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随你回长安。”见他默许,便问,“那日为何要替五皇子顶缸?”
颍川王一副“你怎么知晓”的表情:“我以为你瞎猜的呢。”
彩阁很想知道答案:“所以呢?”怕他说谎,又道,“月下老人看着呢,若你再扯谎,这辈子别想讨到如意夫人。”
颍川王想了下,含糊其辞道:“五弟脑子不好,做事没个分寸,推你落水只是一时冲动,若被父皇知晓,定会禁足于他,连带谨嫔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彩阁纳闷了:“你有没有想过,倘若那日我淹死,你要如何交代?”
颍川王怎会没猜测过后果:“容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假如那天你真死于非命,父皇只会要当时伺候你的宫女抵命,最多再添几个侍卫陪葬罢了。虽然父皇不那么看中我,可我好歹身为郡王,你人死不能复生,怎会再折一个皇子进去?”
彩阁对皇帝看待自己态度上,还停留于她是太子妃的时候,多少有所偏差:“我竟是高估了自己。”
皇宫里的沉浮恩宠,有能耐也不一定有出头之日,皆依赖皇帝的心情和脸色,颍川王总不能让彩阁人还未入宫,便已先存顾忌:“你也不必担心,父皇心念宸惠皇后,又最为尊重慈圣太后,对你,必是同样爱护有加。只要你没有犯下重大过错,父皇定不会惩罚你。”他抿唇,迟疑道,“太子妃之位,非卿不可。”
记忆里的自己并没有犯错,想她在东宫安分守己,连太子纳妾都不曾有过怨言,皇帝都夸她大度,彩阁深深叹息:“也就那样吧,我还能大闹东宫么?”月亮依然残缺不全,她半点观赏的兴致都没有,“回去吧。”
临行前,颍川王让亲卫军们将身上的银子留下来做饭钱,老妪感激涕零,携家人跪地不起。
他习以为常,不在乎多受一次。
坐骑吃饱喝足,他将马鞭递给彩阁:“要换马么?”
彩阁摇头说不用,仍旧骑白马。
颍川王调转缰绳打算继续东行,彩阁奇怪道:“长安城在西面儿,你要去哪?”
“咱们往前走,由小道绕去骊山南麓,再回长安。”颍川很常谨慎,虽然要多走半个时辰的夜路,“明日要去北田郡查办,若从这里直接回城,他们必定知晓是村民告的状,北田郡太守与宫中妃嫔还有些亲属关系,他罪不至死,只怕会暗中报复,我俩他冒犯不起,村民却要遭殃。”
彩阁微微昂首,认为对待某些人真不能心慈手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让他下半辈子无法翻身,看他如何为非作歹。”
颍川王觉得她开窍了:“果然是吃一堑长一智。”
夜风微凉,彩阁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样不好么?”
颍川王解开身上的素纱罩衣,抛给她:“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莫问对错。”他的肩发在夜色里肆意飘扬,若手持丈八矛蛇定是英姿飒爽,“只要记住——永远会有人替你挡风遮雨。”
彩阁歪头看他,目光交汇时,忽而心头悸动,她笑着掩饰:“那是,武安侯府里我有三位兄长呢。”
他也笑:“还有太子,连带东宫的亲卫军,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都能任你差遣。”
彩阁不以为然地说:“我有凤凰珏傍身,明儿个调些皇宫禁军给你壮壮势子。”她抬手往前,“踏平他北田郡守的府邸!”
颍川王一脸的谄媚,变着腔调奉承道:“哎呦,小王在此多谢准太子妃的厚爱。”
***
今夜没有宵禁,长安东城门半敞,城墙靠南的酒肆前,围坐了几名城门守卫。
一名提着花灯,穿着半新缎裙的妙龄女子,走过来唤了声:“小虎哥。”
被唤小虎的少年起身:“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么?”
女子笑道:“陪我到龙首河放花灯去,可好?”
窦小虎看了眼同僚,挠了挠头:“我陪莲妹先走了,各位慢用。”
旁人嗔笑他重色轻友。
有推车擦身而过,窦小虎替秋莲遮挡,她紧张地贴于他胸前,感受到衣裳底下有东西,顺手拿了出来,欢喜道:“好漂亮的金步摇,是要送给我的么?”
窦小虎结巴道:“是今日一位小姐落下的,要还给她的。”
秋莲摩挲步摇的足金花瓣,明白以窦小虎的例银,怕是攒三个月也买不起,难免有些失望:“哦,原来如此。”
见她落寞的神情,窦小虎许诺道:“我存了些银子,待到年底时候,定会买支同样漂亮的发簪送你。”
秋莲爱不释手,横竖此刻失主不在,她绾起头发:“小虎哥,帮我簪下,看看好不好看。”
窦小虎面露难色:“不是我们的东西,便不要轻易去佩戴。”
秋莲轻抚金灿灿的流苏:“可这金步摇看起来,真的非常漂亮。”她仍不死心,“那位小姐是何身份,知晓你捡到她的东西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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