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烁去宗学堂上课的第二天,裴恒就给他补上了书册,所以陈芊芊也就第一天的课上与韩烁同桌共用书籍,之后便又一人坐在了前面。

    如今因乐人之事与韩烁置气,更是不想理他,宗学堂的课上更是一次头也没有回,便是连午膳时,韩烁让白芨送来的汤,也被她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韩烁见她不理自己,很是懊恼,白芨建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冷着对方,结果被韩烁疑为内奸,差点就直接送他回玄虎了,自此白芨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出瞎主意。

    为了打破两人的僵局,趁着中间下课的时间,韩烁故意将自己的位置换到了陈芊芊的右侧,方便上课时也支着个脑袋侧头盯着媳妇看。

    裴恒对此虽不发声,实则对韩烁已经很是看不顺眼。。

    等再上课时讲到了诗句,裴恒便念起了一首七律:“平生难解相思情,身似浮影心如萍。证候来时迟坐起,灯半昏时月半明。”他的声音清澈有力,念起诗来也别有韵味。

    陈芊芊只觉得这诗耳熟,似乎是什么时候听过的。

    一旁的林七举手道:“裴司学,这诗我知道,叫《春情》!”

    听到这诗名,陈芊芊这才骤然反应过来,看向裴恒,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带着淡淡的笑意。

    陈芊芊却不由蹙了眉。

    这诗她是知道的。小时候她喜欢裴恒,却发现裴恒压根不知道她喜欢他。于是她特意让梓锐找一首表达相思的情诗,缠着裴恒让他教自己念诗,其实就是想借此暗示他。当时梓锐找来的正是这首《春情》。

    只是没想到她是个文盲,梓锐也是个草包,文学素养并没有比她高多少,找来找去给她找的这首《春情》也并非什么情诗,只不过就是前两句里带了“相思”二字而已。

    她记得裴恒当时还与她解释最后两句,说这证候是病症的意思,是说重病中的人花了许久才能扶床坐起,看着灯光半昏半暗,月亮半明半亮,叹息声声。这是诗人对自己政治报复未能实现的遗憾,类似结构的还有那句“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反正那日从裴府回来,她气得三四日没有搭理梓锐,让他找情诗,偏偏给自己找什么病中沉吟,谈一场甜甜恋爱的目的没达到,还被裴恒要求要好好学习,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别提多难受。

    裴恒今日再提这诗是什么意思?是觉得少城主擢选在即,让大家学习期间注意身体,别生病吗?

    陈芊芊正想着,就听裴恒道:“三公主,你来分析一下这诗表达的意思。”

    “我?”陈芊芊一脸惊疑不定。

    林七道:“裴司学,这诗我知道,你问我呀。陈芊芊她个草包能分析个啥?”

    “她知道。”裴恒却笃定道,“这首诗是儿时我和她一起学的。”

    裴恒说这话时,目光一直落在陈芊芊的脸上,只是并未注视太久,中间便被插入了一个人。

    韩烁立在两人中间,神色说不上好看,只冷冷看着裴恒道:“宗学堂乃清净之地,还是别说这些情诗艳曲为好。何况芊芊毕竟是有夫之妇,裴司学,还望你自重。”

    陈芊芊看着韩烁,情诗艳曲?韩烁在说什么呢!

    裴恒亦直视韩烁,丝毫未曾退缩道:“韩少君,芊芊只是一时被你迷惑,你们并不能长久。”

    韩烁嗤笑一声:“别一口一个芊芊,叫得那么亲切。”

    裴恒故意刺激韩烁,重复道:“芊芊!”

    韩烁:“你!”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了,陈芊芊忙打断道:“不就是分析首诗嘛,谁不会啊!”

    说着将韩烁扯回了他的位置,叹气道:“韩烁,我知道你不想看我丢脸。不过这诗我学过的。放心,我没那么草包。”

    这还是自昨日冷战来,她第一次主动理他,却是为了回应另一个男人的情诗!

    “我!”韩烁一时语塞,又有些委屈。

    裴恒笑道:“芊芊你慢慢分析。”

    陈芊芊自信满满道:“这诗就是诗人在病重时半夜睡不着就坐了起来,看着忽明忽暗的灯光与月色,回想自己一生,觉得像浮萍一样没有依靠,是对平生壮志未酬的一种遗憾,也劝谏我们要珍惜时光,加紧学习。”

    分析完毕,陈沅沅掩唇而笑,陈楚楚蹙眉叹气,林七捶桌大笑,宗学堂众人目瞪口呆。

    就连裴恒也看着她,语气有些艰难:“芊芊你……”

    陈芊芊道:“没错啊,虽然时间久了些,可以前你的确是这么教我的啊。”

    韩烁看着裴恒,故意刺激他道:“芊芊学识不深,不懂这首诗的含义,多有唐突,司学莫怪。”

    林七道:“草包就是草包,就算有裴司学教,也烂泥扶不上墙。”

    陈芊芊道:“那至少我还有人教,不像你,连被人扶上墙的机会都没有。”

    林七:“你!”

    好好一堂诗课,又是在一团吵闹中结束。

    *

    骑射课上,陈芊芊骑马弯弓,潇洒异常,又是十射十中,等回来后,她将弓交给下一个韩烁,却未将马的缰绳给他。

    “你有心疾,少骑马。”陈芊芊道。

    韩烁接过弓箭,笑着道了声:“好。”便慢步踱去,边走边射。

    陈芊芊在凉棚下看着,只觉得韩烁便是走路的姿态也极为潇洒。

    身边不知何时立了一个墨蓝色大氅的男人,一个清淡的声音传来:“近日我新学了一曲《雉朝飞》。”

    陈芊芊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韩烁身上,并无半点反应,裴恒只得又咳了咳。

    陈芊芊这才反应过来,左右看了看,见除了她与裴恒,边上再无第三人,便指着自己道:“你是在与我说啊?”

    裴恒面上有些挂不住,只还是低头“恩”了一声。

    本以为会被对方嘲笑,会被她说“你不是从小最不喜欢琴了吗,怎么又弹了”,不想却听陈芊芊笑道:“弹琴能抒发性情,我就知道你是喜欢的,只是一直假装不喜欢而已。如今终于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挺好的。”

    “你……”裴恒道,“你一直知道我喜欢弹琴?”

    “是啊,喜欢一件事物,看它的眼神都会不一样的,你每次弹琴时,都是发自内心的开心,这么明显,我又怎么会不知道。”陈芊芊道。

    裴恒愣住了,握折扇的手一紧道:“所以小时候,每逢佳节宴请,你都要我现场弹琴,并非是刻意捉弄,而是想让我接受自己的喜好?”

    陈芊芊揉了揉鼻尖,道:“对不起了。”

    裴恒再次惊愣,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陈芊芊道:“我说对不起啊。是我没有从你的处境考虑,直接做了自以为是为你好的事情,这么多年来,你一定不堪其扰吧。”

    “你这是在向我认错?”裴恒越发震惊道,“你居然会低头认错?”

    “裴恒,我以前觉得,只要是为一个人好,不管做什么都行。知道你喜欢弹琴却不敢表露,就以为只要让你在大众面前施展才艺,让你的琴艺不被埋没,就是为你好。却从没想过,这会给你带去多大的伤害与屈辱。”

    陈芊芊的目光转向远处射箭的某人,继续说道:“如今,我也是遇上了类似的人事,才知道自己以前做的是多么错误。自以为是为对方好的,其实并非是对方所要的,人在给予前,更应该设身处地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哎呀,瞧我都在说些什么!”

    陈芊芊看向裴恒,真诚道歉:“裴恒,以前的我或许打着喜欢的名义,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我在这向你道歉。我也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做类似的事情了,希望你能原谅。”

    裴恒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少女,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心口涌起各种复杂的情绪,有欢喜有失落,有欣喜有遗憾,还有一种名为悸动的情绪,在心里扎根发芽生长。就像是无波的镜面被落入一朵心形的花瓣,一圈圈地泛开涟漪,使整个湖面都不复平静。

    见对方迟迟不回答,陈芊芊摇了摇头道:“抱歉,十五年来带给你的困扰又岂是几句道歉可以弥补的,是我想太美了。”

    “我原谅你。”裴恒急切道。

    因为话说得太急,还把陈芊芊吓了一跳,她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哦,那我们就算扯平了,以后谁都不欠谁。”

    裴恒却握紧了折扇,有些话迟迟不知该如何出口。

    儿时的记忆此刻一点一滴涌上心头,一些原本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他这才发现,当初女孩是怀着那般激动又忐忑的心情,羞涩又小心地问他《春情》讲了什么,而他却因为抵触对方的感情而选择了误导。

    他这才发现,少女每次生辰宴时,都请来了满朝的文武百官和满城的名门望族,却只要他一人弹琴,由他一人表现,而他则将之视为了耻辱。

    他这才发现,前年婚约将至时,少女满含期盼与欣喜,看他的眼中蕴含了一夜幕的星河,而他选择推后婚期,并且这一推就是三年。

    原来是他自己,亲手把那个爱他的女孩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裴恒有些哽咽地说道:“明日是你十八岁的生辰日,你打算如何过?可需要我弹……”

    “应该是与韩烁一起吧,”少女笑道,“放心裴恒,我不会再勉强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

    原来是与韩烁一起……

    裴恒看着眼前少女的笑靥,眼神却逐渐苦涩。

    可他如今却是想要被她勉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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