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措的人生是在十五岁跌入谷底的。
他们这的男孩子,从小就当成了半个大人,和阿江措一起长大的小孩里,他是最厉害的一个,个头最高,最聪明,最先学会骑马,学的汉字最多,锅庄舞跳得最好,连沐佛节去寺庙转经,喇嘛也最喜欢摸他的头,夸他聪明,想让他当自己的小徒弟。
他有三个舅舅,他最喜欢的次江舅舅,每次放牧都带着他去,当着他儿子们的面说,如果阿江措是他的孩子就好了。十三岁生日,他就送了阿江措一匹最好的马,他还许诺,等阿江措十六岁生日,就把他最喜欢的那把藏刀送给他。
阿江措跟着他去牧羊,骑十几里路的马把羊赶到雪山下的牧场,那里的牧民是彻底的游牧民族,次江舅舅说他们十五六岁就可以订亲了,几个女孩子悄悄地打量阿江措,有大胆的就唱起歌来,次江舅舅大笑,让阿江措回唱,他教了阿江措许多他年轻时唱过的情歌,告诉他,最漂亮的姑娘就是歌唱得最好的,等阿江措到了十六岁,一定有很多姑娘希望他到她们的帐篷外唱一夜的情歌。
阿江措在家里做事的时候,小声哼着次江舅舅教自己的歌,阿妈听见了,很不开心。
阿江措知道她希望自己继续念书,然后到大城市去,去找他的父亲。小时候有小孩子笑他是野种,对着他唱讽刺的歌:白色的骏马奔驰在雪山下,黑色的骏马奔驰在草原中,红色的骏马是勇士的最爱,哦,只有杂色的野马没有人骑,只有杂色的野马没有人骑。
阿江措和他们打了一架,虽然打赢了,回家来却比谁哭得都大声。阿妈为了安慰他,就给他讲了他父亲的故事,她说他是她见过的最英俊最勇敢的人,阿江措从小就像他一样勇敢,一样聪明。
他怀着这样的憧憬长大,一直做梦都想他父亲来接他,在梦里他一定骑着最高大的骏马,能把自己放在他的马背上,走遍每一个帐篷,告诉每一个人他就是阿江措的父亲。
他等了很久,一直等到自己都能骑最高大的那匹马了,他还是没有来。
那年冬天,阿妈病得很重。喇嘛说她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她写了一封信,交给顿珠舅舅,让他寄出去。顿珠舅舅是兄弟中最矮小的一个,但是最聪明,他打不过那些彪悍的牧民,所以家里的羊群和牦牛是最少的,但是他靠收购虫草和藏药卖给四川的商人,赚了好多钱,他是第一个买车的,还建了一个最大的帐篷。阿妈常用他来教育阿江措,有时候蛮力不是最重要的,要善于利用自己的头脑。
但是顿珠舅舅从来不在阿江措的崇拜列表中,他仍然选择次江舅舅的脸作为想象自己父亲时的模型。
那封信寄出去后不到十天,阿妈就去世了。
舅舅们操办了阿妈的后事,他们为她燃起篝火,唱起整夜的歌,许多妇女从远道而来,聚集在一起讲起阿妈当年的故事,她们说她年轻时曾是这一片最漂亮的女孩子,却固执地喜欢上一个汉人,为他生了孩子。汉人是南飞的大雁,藏人才是雪山上的牦牛,她们这样教育自己的女儿,你可以爱上大雁雪白的羽毛,但是冬天的时候,只有牦牛会陪在你身边。
阿江措看着空空的帐篷,有点不知所措。几个舅舅商量着,是应该把他当作小孩,带在自己身边,还是给他订一门亲事,让他自己像个男人一样过自己的日子。为此争论了几天,就在他们已经商量起一人要出几头牦牛给阿江措订亲的时候,顿珠舅舅带来了一个消息。
他父亲那边回信了。
他们回的不是信,是人,直接派了一队人过来,要见阿江措,就在阿江措判断他们里面有没有自己父亲的时候,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向他,要拔下他的几根头发。
见多识广的顿珠舅舅顿时反应了过来,就算在几个舅舅中是脾气最好的一个,他也暴跳如雷,其余几个舅舅也在他夹杂着汉话的怒吼中明白了过来——他们怀疑阿江措不是他父亲的儿子,要做什么“亲子鉴定”。
那天晚上的混乱持续了几个小时,以几个舅舅挥舞着藏刀把人都赶走为结果。阿江措看着那些人仓皇地上了车,他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情绪,是愤怒还是伤心。
他们没给阿江措反应的时间,过了几天,第二拨人到了。这次他们全副武装,还有政府的人陪同,开了许多的越野车过来,几个舅舅的藏刀在他们面前显得不堪一击,里面被众星捧月的那个人,很年轻,长得跟阿江措有三分相似,他自我介绍叫作贺叶庭,说他是阿江措父亲的弟弟,这次来是要带阿江措走的,上次的亲子鉴定是一个误会,因为阿江措的母亲早在信中附带了阿江措的头发,他们只不过是想确认一下罢了。
顿珠舅舅毫无悬念地第一个倒戈了,他作证阿妈曾经在信中附带了头发,并且给大家形容了一下阿江措的父亲有多么富裕,而且阿江措是他唯一的儿子。“这种事是要谨慎一点的。”他这样说道。
次江舅舅说他收了贺叶庭的钱。
但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因为次江舅舅的老婆也很喜欢钱,而且官员称赞了她的帐篷很干净,这让她感觉很有面子。
眼看这形势是不得不跟着走了。阿江措却忽然犯起倔来,怎么都不肯跟着上车,就连次江舅舅保证看管好他的帐篷和牛羊,他也不听。最后干脆抱着帐篷的柱子不肯走,贺叶庭说他险些把帐篷弄塌,其实也不算夸张。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肯走。也许是因为忽然舍不得他的牛羊,也许是因为这里是阿妈下葬的地方,或者根本是因为他讨厌贺叶庭脸上的笑容,那种敷衍的,并且也明白你知道他在敷衍你的,漫不经心的,像虫子一样的笑容。
阿江措讨厌他的笑,讨厌他跟自己相像的下巴,讨厌他的车轮胎那样高,把地面碾得稀碎,他也讨厌亲子鉴定,讨厌贺这个姓,讨厌那个还没有见过面就已经去世的父亲,讨厌这一切。
他用藏语喊着自己已经成年了,不需要什么亲人,也不需要订亲,他要自己去放牧,不要跟着这个人走。事实上他也确实快成年了——他壮得几个人都拖不动,连帐篷都摇晃起来。
最后是贺叶庭脸色一沉,不知道说了什么,他手下的两个人走过来,阿江措只觉得后颈一痛,眼前顿时黑了下来。
他醒来时已经在车上了,他们连夜开车离开了昌都,外面的雪还没有化,竟然有很好的月光,阿江措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捆住了,身上放着一把嵌着宝石的藏刀。
“这是你舅舅给你的。”贺叶庭坐在他对面,十分漠然地道:“我们都开了十里地了,他又骑马追上来,磨磨蹭蹭的,当初收钱的时候可比这爽快。”
这是次江舅舅的那把刀。阿江措知道他连次江舅舅和顿珠舅舅都分不清。
他也不屑于去分清,他似乎对阿江措生活的一切都毫无兴趣,甚至带着鄙夷,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对于阿江措的一切都不满意,阿江措的袍子,阿江措的头发,阿江措身上的气味,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会把阿江措拆成零件全部换掉,只留下属于他哥哥的那部分血液和骨肉。就像顿珠舅舅修他的那辆车一样容易。
阿江措就在那一刻决定和他对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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