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陷入了一种十分严重的困惑里。

    问别人饿不饿是一句很正常的寒暄,可是月见坂真寻明显不是那种会和人寒暄的性格,他甚至觉得她和“吃饭”这个词毫无关系,毕竟她看上去就像是个吸风饮露就能存活的辉夜姬。

    事实上她也确实不吃东西。

    这一点让中原中也不太理解——他本以为自己是陪同大小姐来吃饭的。

    但大小姐压根就没点餐。

    中原中也坐在生意并不很好的廉价拉面店里,问号逐渐淹没了他的大脑,他都不知道从哪点开始疑惑比较好。

    为什么是拉面店?

    并不是他对拉面有什么偏见,只是月见坂真寻和这种廉价的店面完全不契合,她选择的甚至都不是“一风堂”“横滨家系”等有基本保障的连锁式品牌,她只是找了一家……看起来有点年头的私人店面,店内说不上脏乱但也并不特别整洁,所有摆设都带着相当程度的使用感,和那个从头发到脚跟都写着精致的大小姐一点都不相称。

    她坐在那里,就好像是把丹枫白露宫切了一部分硬塞进平凡人家的烟火生活画里面,有着一望即知的割裂感。

    这些异常让大小姐嘴里吐出来的那句关心更像是什么陷阱,特别是她和善地看着他随便指了一碗拉面并表示自己没有需要以后,他开始怀疑吃完这顿饭会被她分尸。

    满肚子的疑惑促使中原中也问了出来:“你不饿吗?”

    “人类并不需要摄入那么多食物。”月见坂真寻抱着胳膊坐在对面微笑,这种问什么答什么的配合度简直让人害怕,“非必要条件下的高碳水饮食只能带来肥胖和胰岛素抵抗,程度严重还会提高血糖浓度从而使体内激发糖化反应,然后产生早衰和神经性病变等结果。”

    “……”

    中原中也看着端上来的拉面,深刻意识到了大小姐绝对不是想让他好好吃上一顿饭。

    他拿起筷子,犹豫着看了对面一眼,月见坂真寻根本就没有看他,她正低着头拿起店内赠送的咖啡,但却并没有喝一口试试,她只是和杯子保持着一定距离、伸手在杯口轻轻扇动,像是在做化学实验一样,嗅了嗅味道。

    “哦。”她皱起眉毛,露出了“不出所料”的表情,随即放下杯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推远,“伪装成‘咖啡’的可溶性物质提取物。”

    然后她抱着胳膊扭头去观察窗外的街道,好像对其他事物已经失去了兴趣。

    这样高贵冷艳脸上写着“谢绝打扰”的大小姐才是他熟悉的。

    中原中也悄悄松一口气,然后下一秒又觉得不对——他才认识她几个小时而已,会觉得这种状态是正常的他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而且她问他是不是饿了,就真的只是为了请他吃一顿饭?

    她的反常举动让他有一种强烈的“把小白鼠养肥了等着上试验台”的体感,而这种体感在走出拉面店、他被带着在阳光下转了二十分钟以后,就开始转化成了实际猜测。

    中原中也嚼碎嘴里的薄荷糖,有点头疼地扶了下帽子。

    ——好热。

    横滨是个宜居的海港城市,一年中只有一到两个星期的时间会超过30℃,而现在还是七月,距离真正的酷暑尚有一段时间,下午的最高温也不过是27℃左右,相较于东京都的高温地狱简直称得上柔和——前提是不长时间在太阳下行走的话。

    上一次被迫在阳光下走这么久还是为了带着芥川龙之介去泡温泉,但那是BOSS的命令,和现在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现在……现在中原中也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好像只是上午逛商场的行为复刻ver.室外版本,大小姐漫无目的地路过一个又一个橱窗,不要说买什么东西,她甚至一家店都没进去过。

    当前面的大小姐像发呆一样在同一个地方停了十分钟以后,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像坏掉的沙漏一样飞速下降,即将见底。

    “——如果哪都不想去的话。”他终于忍不住提议,“你的菜单里有没有‘回酒店’这个选项?”

    月见坂真寻没有立刻回答他。

    她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的手肘,指尖停留在太阳穴上,保持着这个姿势定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有电车呼啸着从既定的轨道疾驰而过,渐远的轰鸣声将她带回了喧嚣的尘世,她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抽身,缓缓地回过头。

    “您在试图和我搭话——这是今天的第二次。” 她轻声开口,冰片似的双眼在烈阳下也带着冬日的冷峭,“无论是作为保镖还是作为人类,您都非常奇怪。”她顿一下,嘲讽似的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也非常有勇气。”

    “和你说话——”

    中原中也嗤笑一声,他本来想说“那需要什么勇气”,但一想到她几个小时内惊人的战绩,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种事怎样都好。”他抬手按一下帽檐,仰起头看着她,“你确定还要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吗?”

    “是啊,浪费时间。”月见坂真寻竟然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她虚起眼睛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就像是在观察培养皿上生长出的菌落,因为没有什么惊喜而显得意兴阑珊,“这一路遇到的最严重的问题就是盗窃出轨和偷情,没有凶杀、没有绑架、没有抢劫、没有哪怕一件非自然死亡——每个人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great,prefect,无聊极了。”

    “……”横滨犯罪率低下到底怎么惹到你了?

    中原中也发现这位大小姐非常能激起别人的吐槽欲望,她身为一个还没毕业的在读法医生,就算有命案也与她没有关系吧。

    他忍不住提醒她:“即使需要解剖,那警方应该也不会邀请一个学生。”

    如果需要解剖的话警方会自备法医——中原中也隐晦地表达了这个中心思想。

    他的言辞成功让月见坂真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她那双澄透的、会让人联想到云与星月的双眼微微睁大了些许,而那能吐出犀利言辞的、笔直淡漠的双唇,也在惊讶中略微张出一个柔和的幅度。

    这样细小的表情变化让她看起来忽然从沉着冷静的框架中跳了出来,一时间仿佛带上了属于年轻人的活力。

    说实话,能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中原中也几乎感到了诡异的满足,但这点细微的情绪很快就被对方打破了。

    “解剖?”

    她重复一遍这个词,惊讶的表情已经如初雪一般在阳光下融化,然后在冷峭的风里冻结成冰。

    “解剖吗?日本警方?呵……您真是说了有趣的事情。”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月见坂真寻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

    她的身体自然地前倾,但笔挺的背脊让这副嘲笑似的姿态也充满了韵味,这种矜持的姿态,让她的笑声更具有讽刺意味。

    “带着法医勘察现场、对非自然死亡的尸体进行解剖?您未免太高看日本的办案方式了。”

    月见坂真寻抱起胳膊,她的脸上残留着奇妙的笑意,几乎如同手术刀一样,尖锐地刺穿听者的耳膜:

    “告诉您一件好事吧,日本警方几乎从不解剖。近十年来,日本非自然死亡的解剖率都在10%上下浮动,法医临场率则在25%上下——也就是说,有九成的非自然死亡都被以‘自杀’之名敷衍过去了。”

    “……”

    “整个日本,在职法医只有一百五十名。专业人员稀缺让尸检率进一步下滑,司法解剖体系几近崩溃,解剖率在位于发达国家最末——这可是杀人者的天堂,只要将尸体摆弄成近乎自杀的姿态,警方就会主动替你寻找理由,杀人犯有九成的概率逃脱法律的制裁。怎么样,是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在这么说的时候,月见坂真寻脸上的笑容无疑是讽刺的。

    “‘逝者正在向人倾诉’——这条法医届的通用常识在这片土地可没有销路,这里是只在表面上构筑了‘秩序’,其核心却与文明相悖的无聊国家。”

    “非常的,无聊。”

    她深深地叹气,然后扭过头看着中原中也,皎丽的脸上忽然带上了一点他完全不想看到的亲切笑容——就是那种实验员见到了自己一手喂大的小白鼠那样的表情,“但您是个有趣的人。”

    “……啊?”

    中原中也还没有消化完她刚才灌输的大量情报,忽然间被她点名,他不由得下意识地发出了茫然的反问声。

    “您在浪费资源开到22℃的空调房和在阳光明媚27℃的街道上的心情指数大相径庭,您自己注意到了吗?——啊,我没有在问您,显然您自己注意不到。”

    “……?”

    这世上会有人在大太阳底下暴晒半个多小时还心情好吗?……哦,月见坂真寻除外。

    即使是在这样热烈的阳光下,即使正面沐浴在阳光里,她看起来也是清冷甚至有点凛冽的,浓黑的长发衬着白净的脸孔,像一朵绽放在冰原上的无垢花,好像夏日的喧嚣与她完全是另一个次元。

    中原中也一点都不能理解她想表达什么。

    “保镖。”她双臂在胸前交叉,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他一遍,“我并不需要保镖,但我也确实有过很多任保镖,有趣的是,您其实——”

    在最关键的地方,月见坂真寻忽然顿住,然后抬头向上看过去。

    有什么东西从斜上方急速下坠——而她并没能来得及看清天上落下的到底是什么。

    就是刹那间发生的事情,在她仰头的瞬间,眼前闪过一道模糊的黑影,凌厉的劲风扫过头顶,然后是“啪啦”一声、什么东西在半空崩裂,紧接着“哐啷”一声飞向远处,砸在墙面上。

    不自然的强风带起衣衫和发丝,带着浓烈的、像是海风又像是红酒的味道,席卷了她周围的空气。

    黑色的风衣“呼啦”一声扬起来,在惯性的作用下,短暂地滞于半空。

    然后被一只带着黑手套的手拽住衣领随意地扯下来,垂落在瘦削的肩头。

    真寻愣了片刻,然后才慢半拍地碰一下耳朵——因为近距离的炸裂声,受到刺激的耳膜充满了不正常的嗡鸣。

    她收回视线,看到橘发的男人曲起一条腿站在原地,他前额打着弯的橘色发丝晃荡一下,徐徐飘落到高挺的鼻梁上。

    他面无表情地转动眼珠,和她的视线在半空中撞在了一起。

    “大小姐。”

    中原中也开口了。

    他一只手插在兜里不曾移动,另一只手反手拎着风衣的衣领搭在肩头,这幅姿态随意到让人觉得散漫,如果不是远处炸裂的花盆、他轻轻飘动的衣摆、以及他曲起贴在胸前的腿,她甚至要误以为他站在那里从来都没有移动过。

    中原中也对她一扬下巴,垂在领口的橘色发丝跳动了一下,顺着他颈项的线条落进白衬衫的领子,停驻在项圈的边缘。

    那个瞬间,他漫不经心的表情带来一种强烈的侵略感,在十四公分的身高差之下,她甚至产生了他在俯视她的强烈错觉。

    “你刚才想说——”

    他哼一声,用一种刻意拖长的语气张嘴,透彻的钴蓝色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深得有点危险,加上他曲着腿站在那里的姿态,就像是准备捕猎的猛兽,在正式进攻前、正在尝试着用语言绞死自己的猎物——

    “我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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