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颗麻醉弹。
真寻并没有来得及从现场读取到更多的信息。
“失礼了。”
身后的男人将手从兜里抽出来,在不转身的情况下,准确无误地扯上她的胳膊,然后随手扔掉外套。
“呼啦”一声。
黑风衣棕红色的里衬从头顶掠过去,在布料鼓风的猎猎声里,她视野里的景物大幅度地倾斜,从车经过树木,最后变成乌云涌动的天空。
“——、……”
后背和膝盖后的腘窝感受到了支撑的力度。
真寻仰面躺在中原中也的臂弯里,隔着单层布料,轻易地感受到了他手臂上肌肉的线条起伏,浓烈的味道,像是烈日下的海,又像是经过发酵的酒,伴随着比酷暑更滚烫的体温,铺天盖地将她扣在里面。
她眨一下眼。
后背的手臂收紧,将她整个人都扣在他的胸膛,她的下巴蹭在他肩膀的外套上,余光里是他打着弯的发尾和线条流畅的下颚角,只要一偏头就能看到他的脸——他咧开的唇角张扬到有点狂妄,钴蓝色的双眼压在帽檐的阴影里,比白日更深的颜色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下一秒就能卷起惊天的巨浪。
“工作就该这样——”
他蹲下 | 身。
贴在他的身上,真寻的心脏跟着他的动作重重地摇晃,当他说话的时候,震颤从他的胸膛直接传输到她心脏的位置,然后在他放肆的笑容里“咚”一声重重落下去——
“——有点运动量才好啊!”
风咆哮着从身边掠过。
有那么一秒,真寻的大脑里什么都没有思考。
无数情报汇聚成洪流从脑海里呼啸而过,而她竟然任由所有东西就这么白白流逝,没能捕捉到任何有用的节点。
视野里高大的林木忽然间矮下去然后飞速缩小,似乎只是眨眼之间就微缩成绿色的模型,她从置身于山林当中变成俯瞰全景的视角,头顶的云层一下子触手可及。
如果掉下去就会摔成泥的高度。
似乎什么东西都能掉下去的,让人头晕目眩的高度。
让人会产生“想要跳下去”的冲动的,可怕的高度。
“——”
心脏好像还留在地上,在意识到自己身处高空之后才终于飞驰过来,“咚”一声撞在肺上,一下子抽干体内所有的氧气,让眼前因为缺氧而一阵阵发黑。
真寻掐住他的肩膀。
在常人绝不会到达的高空上,氧气稀薄到无法呼吸。
她闭上眼,紧紧扣住手里心里的西装布料——视觉剥夺竟然没能带来多余的感官提升,知觉变得十分奇怪,在地心引力还在运作的高空之上,仿佛置身宇宙的失重感带来醉酒似的错觉,似乎连风都从身边绕路而行。
在中原中也存在的世界里,有什么科学上的基本法被崩毁了。
失去了物理法则作为凭依,对外界环境的推测就变得极为困难,她无法确定对方的移动轨迹,但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和地面塌陷的轰鸣——以他的落点为圆心,一路摧枯拉朽向外扩张,树木倒塌、地面开裂,如同世界在毁灭一样,到处都是狂乱的崩裂声。
树木的断折与倒塌形成了连锁反应,一时间各种轰响不绝于耳。
站在烟尘弥漫的地面,中原中也撇一下嘴:“不堪一击。”
心脏摇摇晃晃地落回胸膛。
真寻睁开眼睛,大量的图片情报立刻塞满了视觉。
像是刚刚经历过末日浩劫,目之所及尽是损毁和残骸。
倒下的敌人、折断的树木、还有如同被坦克碾过所以塌陷龟裂的土地——除了他们落脚的方寸还保持着完好的状态,周围生长着湿润青苔和杂草的地皮被整片压进地表,和他们站立的地点呈现出完全不正常的高度差。
在制造了如此超出人类极限的现场之后,中原中也连呼吸频率都没有一点变化,他看起来甚至有些意兴阑珊,百无聊赖地偏头活动一下颈肩的筋骨。
他卷曲的橘色发尾跳动一下,跳进白衬衫的领口,包裹住甲状软骨的弧度,在黑项圈的边缘打个弯,像一道艳色的鱼钩,勾住人的五脏六腑。
迟来的失重感袭击了神经,伴随着血容量不足和呼吸功能不全,他手臂横过的地方让汗水大量析出,她下意识地用力扣住掌心。
肩头被人轻轻掐了一下,中原中也一愣,然后扭头想要看一眼月见坂真寻的情况,掐的力道立刻换成了推,他下意识地一松手,她就这么挣开他的胳膊跳了下去。
她的动作很大,落地的时候,不平整的凹陷让她踉跄了一下,他伸出手,然后顿住了——在最初那一瞬间的摇晃之后,她很快稳住了身形,然后一言不发地抱紧胳膊走向远处的车。
她走得很快,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像一片单薄的羽毛在摇摇晃晃,随时都会被夜风吹落。
中原中也的胳膊在虚空划了一道失落的弧线,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兜里,但刚才那一瞬间,她身上的颤抖似乎隔着布料烙印到了他的指尖上。
他看着她羸弱的背影,轻轻张嘴,然后又紧紧地合上。
她的体温很低,在她跳下去之后,他才迟到地意识到这一点,夏日的热浪争先恐后地填补了她体温的空缺,在强烈的温差对比之下,让人并不愉快的燥热几乎蒸干了体内的所有水分。
他看到她打开车门,一言不发地把自己塞进去,然后“磅”一声关上。
隔着百米的距离,隔着车窗,她散开盘起的黑发,虚脱一样靠在椅背上,用手背盖住了脸。
他完全无法解读她的神色,但他认为自己知道她现在是一种什么状态。
他在很多人脸上都见过那种表情。
心悸、出汗、震颤、头晕、瞳孔紧缩——这些都是典型的惊恐表现。
人对超出常理的力量有所畏惧,这很正常。
如果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他只是有点……惊讶。
那位大小姐她竟然还残留着正常的、名为恐惧的情绪。
——在面对中原中也的时候。
中原中也按一下喉咙,下雨之前的低气压让空气湿漉漉的堵在胸口,他转身不再看她,然后掏出手机联系了部下。
——她是怎么想的,和他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风雨欲来的夜晚,空气沉重得听不到呼吸声,在等待的间隙,中原中也的心头跳了一下,他皱眉,伸手揪住一个人的衣领将他翻过来确认情况。
鲜血猛的喷出来,他偏头一闪,温热的血液划过一道圆弧从他耳畔飞过去,留一点尾巴溅射到他的脸上。
乌云裂开小小的一角,他能清晰地看到手中的人灰败的脸色——他手里拎着的已经是一具尸体。
扔掉死去的敌人,确认了现场存活为零,他皱着眉擦去脸上的血迹,不太愉快地转过身——
——月见坂真寻正在看他。
云层翻滚着重新聚拢,月光重新被屏蔽在后面。
她清透的异色双眼就如同星月的辉光落到地面,清泠泠地笼罩在他的身上。
………………
………………
中原中也穿着浴袍走出浴室,随手抹去鬓边的水珠,然后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端着酒杯走到窗边。
透过明净的玻璃窗,能看到天边雷雨前的厚重云层,翻滚着的浓黑乌云笼罩了横滨,窥不见丝毫月亮的影子。
他收回目光,将视线投注于桌面的文件。
那是部下刚刚送到的、有关月见坂真寻追加的资料部分。
中原中也摩挲着封面,但并没有立刻拆开。
他正在回忆自己想要这份资料时的心情——在经历了过于漫长的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忽然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了。
那似乎只是一种过于奇妙的冲动,如果冷静下来思考,会发现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
——他到底为什么要调查那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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