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始乱终弃

    01、520

    五月下旬的南方,多雨湿热,让人心浮气躁。

    诺德医院是G市著名私立医院,建在城郊的大夫山景区旁,这个时节里倒是清凉怡人。

    医院历史悠久,外观典雅大方。欧式新古典主义的白色圆拱形门廊掩映在群山绿树之中,令整个建筑群仿若名胜古迹,又好似度假酒店。

    富有年代感的黑蓝白三色地砖从主路一直延伸到医院门口,那里的旧招牌是上世纪初的名人墨宝。旁边的外墙还嵌着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

    厚重的时代感,外加不接地气的矜贵,也暗示着这家医院的服务对象的特殊。

    医院住院部大楼铺设白色云石瓷砖,本应典雅静谧,但六层的外科VIP病房区却传来一阵不太和谐的高声嚷嚷。

    一位个高腿长的男医生推门走进病房,进门的时候刚刚垂眸把手机收回口袋,接着抬眼环视病房一圈,好看的脸上舒展着温和笑意。

    他问道:“怎么了?”

    被他温柔的眼神扫过,病床前的两个护士立刻交换眼神心说得救了!

    其中一位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苏医生,你来了。”

    苏医生手插在白大褂制服口袋,长腿一迈几步到了病床前,轻声问:“哪儿疼了?让我看看。”

    “苏医生,我心疼肝疼肺疼,我哪都疼!”躺床上的少年见他来了,立刻收起骄纵露出一张委屈的小脸,还递给他一个手机。

    苏任语瞥眼扫过,屏幕上面字排得密密麻麻的,是艺人的通告单。

    “不是一直想有人来看你么?叶公好龙,来了又不喜欢了?”

    少年瘪着嘴说:“那我是想我爸我妈我姐我哥谁都行。可是偏偏是经纪人……我的行程又排满了。凭什么!我都生病了!”

    苏任语检查他的手术刀口,应和着说:“嗯,他们真的好过分。”

    “我好想吃火锅啊!”

    “嗯,出院以后就可以吃,但不能太辣。”

    “不行,不辣我也吃不了……我出院就要开工了,要控制体重,火锅胖死了。”

    “嗯,工作还是很重要的,减肥也要营养均衡。”

    少年满心不爽如同发泄在棉花上,“苏医生!你哄小孩呢!只会说嗯嗯嗯!”

    苏任语检查完毕,笑着安慰他:“刀口恢复得还不错,再养一养,做个祛疤,保证你还能拍沙滩特辑。”

    “别跟我说工作!”少年沮丧地埋起脸,“我好想休息,好想谈恋爱,我不想当明星!”

    患者不是病痛,是想撒娇,苏任语心知肚明。他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开自己手机的排班软件,给少年展示自己接下来一个月的值班表。

    苏任语学着他的语气说:“看看我的值班表。我也好想休息,好想谈恋爱,不想上班。”

    少年看苏任语帅脸凑近,微卷的长睫毛好像轻轻撩到他的心,他耳朵尖瞬间红了,赶紧撇脸避开,“苏医生,你明天也会来看我吗?”

    “如果你配合治疗,我每天都会来。”

    少年乖乖地躺回病床上,闷声说:“那我们说好了哦!”

    “好。”苏任语对着两个护士做了个手势。

    护士妹子马上get,嘴角上扬露出标准营业笑容围上去取血。有苏医生压阵,这麻烦的小明星果然不再折腾,之后的各种治疗项目也顺利完成。

    收了仪器设备已是午休时间,护士妹子们一出病房就嘻嘻笑起来说:“苏苏真是色艺双全,这么难搞的小鲜肉都对你服服帖帖的。”

    苏任语笑着摇头说:“就你们成天要我出卖色相。下午茶,老规矩吧。”

    两个护士相视一笑,嘻嘻哈哈地说:“收到。蜜桃乌龙,无糖也甜,配你。”

    “下次看到他经纪人来,告诉我。”苏任语想起那份艺人的行程单心中有些不忍。

    护士捧心口,“啊,苏苏要为人出头了,又爱上你一次。”

    苏任语伸手虚指她们两下,“够了啊,收。”

    手机有新消息,他看了下,上面是他发小陆谦言发的信息:哥,晚上出来玩吧?

    苏任语回:不去。累。

    陆谦言秒回:肾虚?

    并秒撤。

    苏任语:皮这一下有意思?

    陆谦言:嘿嘿……我还是不太有真实感,你真的从地球另一边回来了。

    苏任语:嗯回来了。而且近到可以打你。

    苏任语收起手机,看面前护士们恢复平常神色,“苏苏,来咱们医院看病的明星可多着呢,你准备把他们的经纪人都怼一遍?”

    “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但在我这里,没有明星,只有病人。想出院,就得按我的规矩来。”苏任语语气平静但却不容置疑,正说着呼叫器响起有个会诊叫他。

    他对大家抱歉一笑后翩然离去,剩下护士妹子们对着他的大长腿背影一阵唏嘘,之后惯例开始了每日的嗑苏日常。

    诺德外科主治苏医生,全名苏任语,性别男,年二十八,就医生而言算相当年轻,但他履历却非常丰富,北医的高材生,欧洲交换归来。入职诺德医院之前,他刚刚参加完一期MSF(无国界医生)的南苏丹项目。

    据说,他在那个瘟疫肆虐的交战地区待了足有大半年。战火淬炼出的白衣天使,充满诱人的神秘气质。

    但仅仅如此不足以让他才来三周就风靡全院,实在是他长得比履历还要好看。

    盘正条顺高帅瘦,温和理性又通透。颜值与技术并存,温柔共才华齐飞,穿着医生制服是惹人犯罪的禁欲系,换上常服就是秀色可餐的芳心纵火犯。

    行走在病区中,他知性的外观加上低沉清冽的声线,就算简单的医嘱也带上了不经意的深情,没人顶得住。

    再难缠的病患被他问一句:“怎么了?”都能在瞬间平息怨愤。

    最最最重要的是,这样一个苏任语,他,单,身!

    外科的护士们近水楼台先得月,但也知道苏任语这种天外仙人轮不到和自己组CP,于是主动抱团利用中午时间集体嗑苏。

    今天,嗑苏团正在聊她们苏苏如何轻取难缠的小鲜肉时,一个漂亮的甜品台在大家的惊呼中被送了过来。

    今天是520告白日,甜品台是诺德医院壕且细致的院办准备的暖心礼物。

    一众已婚未婚的小姐姐们叽叽喳喳围上去,先用手机拍照试毒,然后就边吃边继续讨论她们苏大帅哥。

    “凭什么一定得是谁的裙下之臣呢,西装裤它不香吗?”插话的是个女医生,她啃着块精致的小泡芙,继续低头看手机,沉浸在J江文学城脖子以下消失的脆皮鸭里练习妄想力。

    这冷不丁的一句,给众姐妹们提供了新思路。大家从迷妹秒变综艺导师,七嘴八舌分析苏医生对异性进退有度的操作,以及各种他懂他懂他又懂的细节,细思恐极的她们越发感觉苏帅哥不是渣男就是基佬。

    渣男不可饶恕,权衡利弊,大家一致同意了基佬这个更好的选项。

    说得有理有据,连会诊回来站在旁边不知道听了多久的苏任语都要差点跟着点头了。

    但是……渣男气质?苏任语苦笑,如果渣能变成一种病毒,那他也只是个不幸的被感染者。

    从考上北医到医生执业这十年的高强高压的人生里,他的颜值十分侥幸地没有被非人的磨难摧毁。反而随着时光酿出了温柔与包容,融合白大褂的制服魅力,被周围的女同胞们形容他愈发帅得让人沉醉。

    他当医生除了因为制服帅,看起来神秘而伟大,最重要是能理所当然的博爱。当然是职业意义上的。苏任语希望自己能爱周围的一切,他很早就觉得自己的人生追求和希波克拉底誓言*吻合。

    于是学医基本上是他实现人生价值的最佳途径。

    而且苏任语不缺钱,甚至强拉关系的话还算是医学世家出身——他那不怎么管他的老爹开着连锁整形美容机构,新闻说最近正在IPO。

    如此的软硬件配置,苏医生放在哪里都是秒没的抢手货。但他的单身是自找的。他说他博爱,发音错误,其实是不爱。

    从前年轻狂妄,爱得有点多,挥霍了以为能读档回来,但还挺难。于是他也就不着急了。

    护士长拿了行政文件要医生们签字,嗑苏团这才回头看正主驾到。她们倒也大方,直接奉上甜品台中最漂亮的一块蛋糕,求苏帅哥离粉丝们的生活远一点。

    诺德医院的大家关注技术和解决方案,同事们虽然热情,但也很有分寸感,相处起来简单轻松,苏任语感觉很舒适。

    他接过蛋糕,“你们情报不准确,我不到185,还差两厘米。”

    大家哈哈大笑感谢正主提供官方数据,气氛一时非常欢快。

    签文件时,护士站的笔惯例踪迹难寻,苏任语从口袋摸了支笔签好自己的,长指一伸,把笔推给了身边同事。

    归还的时候,同事对着笔帽铭文惊叹:“嚯,定制版的万宝龙小王子,好笔。”

    苏任语这才注意到递出的笔,神色微微一愣。但他很快恢复如常笑答:“是个礼物。”

    同事由衷感慨:“这笔挺贵,一定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苏任语对钢笔没有讲究,会用这支笔只是因为习惯了。被突然一提醒,脑子里闪过很多从前,甚至包括一个不愿想起的人。

    他点头,收笔放回口袋,手指在笔帽铭文上反复摩挲着,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笑意,“嗯,是关系很好。”

    那笔上铭文是《小王子》里名句“Toutes les grandes personnes ont d'abord été des enfants.”

    中文译作“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孩子。”

    苏任语更喜欢没刻上去的后一句——只是他们都忘记了。

    他有很多事真想忘记,可却像个孩子一样一直忘不了。为了少想点,他决定回去还是把笔收起来,换一支用。

    临近下班,苏任语正忙着看CT片和写病程记录,同科的埃米尔医生过来,在门口用他有些特别的口音拖长声喊:“苏——”

    苏任语无奈放下笔,“又要换班?”

    “难得520这种重大节日啊,今天NOVA有夜场活动,我需要给我的黑暗寻找一点光明。”

    高眉深目的埃米尔医生身高一米九三,是标准的中东帅哥。来自迪拜的他还是位货真价实的王子,只不过得排几千个顺位。

    他壕且慷慨,性格开朗而直接,在苏任语来之前,是诺德医院里好感度最高的男医生。

    男女通吃的埃米尔见苏任语的第一面就表过白。

    当然被拒绝了。

    埃米尔从来没遭遇过如此挫折,尤其是被拒绝之后,他们身旁的饮料机还吃瓜一般平白无故掉出一瓶可乐,悲哀之中透出莫名的滑稽。

    两人相视大笑,自此建立了别样友情,时常凑在一起喝可乐。

    看见苏任语犹豫,埃米尔眨了眨他风流的眼睛说:“或者你改主意考虑一下我,那我们就可以让别人代班。”

    苏任语挑了挑眉,他眯起眼睛在埃米尔身上扫了一圈,看得埃米尔心头一热。

    结果他却拿起笔在指间熟练地翻了个笔花,似笑非笑地说:“我只接受单一关系。不然先把你手机那些宝贝们都清空,我们再来谈?”

    埃米尔不无遗憾地撇了撇嘴:“好的,苏。但是我的身体时刻为你准备着,寂寞的时候,找我。”

    苏任语唇角上扬:“那你可能得排队拿个号,我这里不能插队。”

    “那就……祝你520开心。下周你的可乐我包了。”

    “零度,不要健怡。”

    “收到。”埃米尔哈哈笑着认输,耸了耸肩离开了。

    小时候的苏任语可没想到5月20日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日子也会被打造成一个节日。本来这天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的生日而已,连他自己也不太在乎的那种。

    后来有人跟他一起庆祝,硬是把这天变成了一个因他才有的节日。就连那只小王子钢笔,也曾是某年的520礼物。

    这么想起来,今天无意中用起了这支笔,大概也是冥冥中的节日提醒。

    只可惜,他本人并不想过节。

    埃米尔没过半分钟又过来,“哎苏,笔借用一下,我又忘领了。”

    苏任语拉开抽屉,手越过桌面上那只银蓝的小王子钢笔,直接拿了一整盒新笔递出去。

    埃米尔接过惊叹:“豁,你真的太贴心了。黑、红、蓝黑,三种全齐,苏,我感觉又要爱上你一次!”

    苏任语低头继续写病程,“嗯,爱吧。还不赶紧去NOVA撒播雨露?”

    埃米尔如何撒播雨露还不清楚,老天爷倒是抢了先。下班过后没多久就开始电闪雷鸣。窗外昏天黑地大雨滂沱,同时有三五道雷电划破天空劈在视线消失的地方。

    苏任语和几个值班医生一起关了楼道里的窗户,尽管速度够快,还是被飞进来的雨泼了半身。

    大家打趣说今天这雷电劈得够带劲,应该是白天的诸天神佛憋得太难受,到晚上终于忍无可忍了。

    苏任语有些不解。

    同事答:“今天是520啊。著名表白日,违心发誓天打雷劈,这不就应验了?”

    苏任语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

    结果这一晚上,他们也跟着“遭雷劈”了。

    医院附近的东环路口发生连环车祸,各科的值班医生都忙了个人仰马翻。

    苏任语刚处理好一个头部外伤患者,就听120那边喊伤者中有一例疑似心脏外伤,需要马上手术。

    苏任语心中一凛,身边的外科值班医生大喊“苏任语快去”的时候,他已经进手术室正在换洗手衣。

    苏任语师从国际知名心胸外科大手,是此刻这台手术的最佳人选。也将是他在诺德医院的第一台手术。

    患者很幸运,车祸引发的肋骨骨折只差半毫米就会刺入心脏,却在最后关头停住了。

    但那颗心脏却也不是完好无损——苏任语在术中发现这名患者曾经做过心脏手术,还和他多年来反复研究过的那个手术案例 极其相似。

    手术结束,其他伤者的处理也已接近尾声,苏任语从小冰柜里拿出一瓶可乐喝下去大半,这才缓过一口气。

    他换好衣服到家属等待区,意外地看到了下午还和自己发信息的发小兼合租室友陆谦言。斯人此刻一脸着急忙慌的打电话,带着一身血水。

    苏任语倒吸一口凉气正要上前,旁边的同事递了张表过来,是刚才手术的患者信息,第一行里写着“许愿,男,25岁”。

    他倒吸的一口气卡在嗓子里。

    陆谦言看到苏任语就立刻挂了电话迎上来,不等他问就直接说:“是他。”

    手术室门打开,还在麻醉昏迷中的患者被推了出来,苏任语看清楚了患者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发白的脸和唇。

    是他。

    许愿,那个送他小王子钢笔,从十年前就陪他一起过520,从来没有缺席过的人。

    苏任语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02、始乱终弃

    苏任语借着咳嗽跟周围人摆摆手,赶紧闪身到一边避开了急救床上的许愿,往陆谦言方向过去。

    陆谦言看到他之后眼神躲闪地挂了电话,一脸懊丧地迎上来说:“你不是说累要回去休息么?早知道你在,我就不来添乱了……”

    陆谦言和苏任语都是G市本地人,打小一起长大,铁打的交情。大学也是一起考去的B市,只是陆少爷P大读经管四年后毕业回G市帮衬家里,而苏任语学医八年,去欧洲交换完之后又申请留B市,申请成功了之后又发疯放弃一切,跑去交战中的南苏丹。

    两人成年后的人生轨迹已然走向不同的方向,但朋友是一辈子的事。加上前段时间陆谦言刚好和家里闹翻了,于是干脆大半夜离家出走,穿了一身睡衣就跑苏任语家求收留。

    家大业大的陆少爷怎么可能少一套房子住?不过是借此机会想凑在苏任语身边看着他。毕竟他这个兄弟,在人生路上折了那么大一个跟头,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守着他别继续干蠢事。

    在陆谦言看来,本来当医生就已经够不安全的了,苏任语还找死想往交战区跑。他得拉哥们一把,至少让他知道,就算他身边没了那个人,这世界上还有其他人关心他。

    但是今天晚上吧……陆谦言也觉得事情太寸,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此刻看苏任语的眼神非常心虚。

    “你怎么回事?伤哪儿了?”苏任语眉头一皱准备检查陆谦言身上的外伤,却被他退后避开。

    陆谦言先磕磕巴巴地开了口,“就,我,那什么……语哥你车可能得返厂送修。”

    苏任语闭了下眼,“我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真没事。”陆谦言赶紧原地跳了两下证明自己完好无损,“这都是那……别人的血,我见义勇为!就是可惜了你的车,上周刚提的特斯拉ModelS啊!”

    陆谦言家里就是做车行生意的,就算暂时和家里闹翻,返厂修车这种事也不至于让他这么反常。苏任语耐着性子看他继续逼逼。

    陆谦言那一身血的样子,乍看时的确震住了苏任语,但听到陆谦言话唠依旧而且还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于是感觉这小子的确没大毛病。

    苏任语松一口气,向后靠上墻,抬手让他打住:“车不重要,你现在说重点。”

    陆谦言面色一僵,“这事我真心无辜,要提前知道车上是他,我肯定都不走那条路!”

    他,指的是刚从手术室里推出来还昏着的许愿。

    “大雨天的,这小子开得可真猛。怼完我,他车直接滑路肩下面栽沟里去了。眼看着要淹水,我可是太好心了,淌水把他从车里拽回来的。结果到灯下才发现,还是个认识的。”

    这大半个晚上,苏任语又急救又上手术台的,此刻已经筋疲力尽,让陆谦言这一通叨叨得头都大了。

    “闭嘴,跟上。”他刻意屏蔽和许愿相关的一切信息,拽着陆谦言去照了脑CT,确认没毛病才彻底放心。这厮叨逼叨不是创伤应激,是天生的。

    换上苏任语给他找来的病号服,陆谦言嘚瑟地把头发往后一撩,“我就是看着惨,天神保佑,屁事没有。”

    苏任语扔一瓶可乐给他利索撵人,“那就别在这碍事。赶紧圆润地。”

    “那不能。”陆谦言跟在苏任语身后,“那家伙把我怼成这样,我得看看他死没死。”

    苏任语拧可乐瓶盖的手突然一顿,“也是。”

    ICU里,许愿麻醉还没醒,刘海遮去了半边额头,面孔深邃立体,棱角清晰的唇微微放松,此刻正随着呼吸的节奏缓慢翕动。

    他昏睡的时候,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很好看,也很平静。

    苏任语伸手快要触到许愿,才意识到自己想帮他整理刘海。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收了手,赶紧撇脸去检查一旁的仪器。

    等他退到门外,至少脸上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

    陆谦言单肩靠在探视窗上,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看到,他问:“他什么情况?”

    苏任语呼一口气,“死不了。”

    “也是,你都出手了,想死没那么容易。哎刚在手术室没认出他来?”

    “忙着抢救,没空看脸。”

    陆谦言色眯眯地笑着说:“他身体你不也挺熟悉么?嘶!疼疼疼,爸爸我错了!我就是可惜你都没趁机拿针多扎他几下!”

    眼看苏任语又要肘击他软肋,陆谦言赶紧换上一脸正经的歉意说:“真的对不住,我好像捡了个麻烦。”

    苏任语看了陆谦言半分钟,疲惫地笑:“那你还把他往我这送?”

    “我还以为,看到他那副惨样你兴许能高兴点。多少也算是我送了个别致的生日礼物……”陆谦言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下苏任语,轻轻叹了口气。

    “从小到大,你送我的别致礼物还少么?”苏任语叹气,“记得高一那年,你送了个什么给我?”

    “高一那么久远我怎么可能还记得……”陆谦言随口说着,却突然停住。

    他记得。

    那天他强拉着苏任语去学校初中部偷看苏任语他爸的私生子苏格,还连带认识了苏格的同桌,许愿。

    一天之内,既给他哥们添堵,还帮人家从此招惹了个死对头。简直高光到人生巅峰,够陆谦言后悔一辈子。

    此刻昨日重现,两人一起看向窗里的许愿,陆谦言再次蒙受良心的谴责,他这一回一回的,都办的什么破事儿。

    苏任语却一派云淡风轻,“现在这样,像不像咱两当时站初一教室窗口偷看那会儿?”

    “你还别说,真像。要是里面那家伙再突然冲出来跟咱两打一架就更像了。”

    这话本来是很可笑的,可苏任语却笑不出来。他神色淡淡地说:“他当时还以为我当他是个威胁,是专门去挑衅他的。”

    陆谦言记得,自那天之后许愿就纠缠上了苏任语。他甚至还跳级直接上了高一,和高二的苏任语同时出现在竞赛班、篮球赛、辩论赛、运动会以及……女生们私下里弄的校草排行榜里。

    虽然许愿对苏任语的单方面较劲,一直以苏任语对他的单方面碾压作为结果,但这个人莫名其妙一直和苏任语对着干,作为兄弟,陆谦言迷惑了很多年。

    直到后来看他两牵着手出现,他才拍着脑门发出一声拖长音的“哦——”。

    想起峥嵘往事,陆谦言还是愤愤不平:“我就一直想不通,你后来怎么就看上他了?”

    苏任语这时候,唇边却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怪我。少不更事,贪图美色一时糊涂。”

    陆谦言定睛看着自己的兄弟,轻叹口气:“现在这样,就好了?”

    苏任语抬手去挼乱他的头发,“我现在看起来不好吗?”

    陆谦言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会好的。”

    深夜ICU值班的护士和医生都在办公室里,空旷的走廊上灯火通明但却没有一个人。一点点声音也会有回音,让一些平时来不及思考的事情和说不出口的话都涌上心头。

    陆谦言的嘴开了又合,犹豫半天没说话。

    苏任语叹口气:“想说什么就说。”

    陆谦言横下心问:“语哥你恨他吗?”

    苏任语嗤笑一声,转身靠墙慢慢滑坐到地上:“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被人背叛,你就这样算了?”陆谦言学他那样,跟着一起坐在地上。

    “不然我也去背叛他一次,打个平手?”苏任语举起手里的半瓶可乐,和陆谦言那瓶碰了下,“总归和他睡了那么多年,他那么帅,我也挺舒服。没什么算不算的。”

    就这么把段走心的感情算成走肾的身体关系,陆谦言对他比了个大拇指:“你行。”

    苏任语扬了扬眉:“从来都很行。”

    “你就真不准备问问,他和你导师的女儿到底怎么回事?”

    “问了干什么?我对女人又没兴趣。”

    陆谦言不甘心地接着说:“那实验室那边呢?那些泄密的数据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走廊里安静得可怕,陆谦言这话说出去仿佛带了混响效果,听起来十分唬人。

    苏任语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可乐,淡淡地开口:“没什么好问的。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陆谦言感觉有股火在心里横冲直撞,但又无处发泄。他狠狠地捏扁了手里的可乐瓶:“可是再怎么也不该是你被毁得渣都不剩吧?”

    苏任语有些好笑地说:“我不是还好好地坐着吗?”

    陆谦言气呼呼地看他,那是一个意思吗?

    “我还没跟你讲过我在南苏丹的事吧?”苏任语放松地靠在墙上,“我有个同事跟我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因为和对立部族的人私奔,被自己的父兄抓回去之后割掉了耳朵。”

    这段故事并不让人愉悦,苏任语说得很慢。

    “那时候的她已经怀孕快要临盆,她的父兄为了送她和孩子到救助站抢救,在路上被她恋人带着族人埋伏杀害了。孩子也因为早产体重过轻,没有活过二十四小时。”

    陆谦言一直认为苏任语去南苏丹是主动找死,也从来不敢问他的那段经历。此时突然听他主动提起,很好奇,却又怕说错,只能努力入戏地问:“嘶……那她呢?”

    “她留在救助站成为了一名出色的护士,救了很多人。”

    “她就这样放下了?也,挺好的吧……”

    “所有人都以为她放下了。可是一年后,她得知恋人成亲,浑身绑了炸弹冲到她恋人的婚礼上,引爆了。”

    不是所有被痛吻过的人,都以歌回报的。陆谦言被震得半天说不出话。

    “都是始乱终弃的烂故事。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把人生活成一朵烟花?”苏任语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倒也不至于……”陆谦言吞了下口水,“你一个治疗,别成天想着打打杀杀的。”

    “好了,你放心吧。”苏任语仰头笑了几声,“我现在真的挺开心的。我们心外科,专业开心。我既然回来了,以前的事就——”

    苏任语一口气喝完可乐做了个远投,空瓶精准地扔进了几米外的垃圾筒。

    “不用再提。”

    *

    许愿在ICU里恢复意识后第一件事是摸手机,结果抬手却只感觉手背一阵刺痛,他皱着眉掀起沉重的眼皮,看到手背上的输液针,又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太好,就这么醒来,他心里居然还有点舍不得。他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睡过这么足这么沉了。

    甚至还做了一个特别美的梦,梦里有一只白皙的手抚过他胸口的伤痕,像片羽毛划过,很轻,很痒。

    他握住那只手一用力就把手的主人牵倒在自己怀里,“小语哥哥……”他胡乱地叫着,幸福得无以复加。

    而身上那人额发尽数汗湿贴在脸上,面色发红目光迷离地喘着气说:“慢,慢一点,你的心脏受不了。”

    他的心脏受得了,可是他快要受不了了。他绷紧全身愈发用力,可眼前图像却尽数崩解,仿佛告诉他美好的必然是梦境。

    许愿暗暗叹气之后重新睁眼,然后有些反应不过来。

    房间的天花板上,繁复的错层吊灯有些浮夸,淡米色的天顶周围装饰着发光灯带。他正待着的空间和大部分没有灵魂的高级酒店一样,都是无聊的设计。

    旁边医疗机器的提示音还有房间里消毒水味提醒他这里和酒店不同,是病房。

    外面的大雨还没停,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闷闷的敲击声,和心监机上他心跳的频率一起组成了错杂的拍子。

    胸口的痛楚和身上的病号服已经让他阅读清楚了所有信息。他这是进医院了……还进了他正好要在雨夜里赶去的那一家。

    许愿彻底放松躺平,唇角勾起一个笑,因祸得福,一切不巧恰恰正好。

    走廊的灯从探视窗口照进来,许愿偏头看了眼,正好和外面上完厕所溜达回来的陆谦言四目相对。

    陆谦言一脸激动地在外面嚷嚷着什么,许愿却不动声色地回正了脸,唇角微微勾起。

    有陆谦言在,那……他一定也在。

    苏任语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有些匆忙,但看到许愿闭着眼睛,他却停下步子先做了个深呼吸。

    原来,一年了,他还是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他。

    他走近病床边调整许愿手上的输液管时,许愿颤着睫毛睁开了眼睛,目光直直地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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