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深秋天总是湿冷的,踏出汽车的时候风缠上来,冰冰冷的往皮肤里渗。谢家凯伸手把吴玥往身边带一带,挡去些寒风。他对于这些细节的把控,总是十分的绅士,深埋于骨血的礼节。
立在门口的女经理熟门熟路地把两人引进包厢。又是一个同夏秋生日一样大的饭厅,这些吃饭的地方足以拿来当一个小食堂。
踏进包厢门的时候暖气就往人身上裹,不管外面下雨刮风,这里总是干燥而又温度适宜的。吴玥把穿着的风衣脱下来交给侍应生,然后才随着谢家凯往饭桌那边去。
休息厅的茶桌是一大张金丝楠木,这个年代里这么大块的原料已经很少见了。这张桌子的价格就够得上好几个家庭一年的收入。饭厅里面的圆桌是黄花梨,大得夸张。里面的人已经多多少少坐齐了,梁怀肃也在。
重要的总是晚到的,主位空荡荡的,那些人笑着叫谢家凯坐过去。谢家凯只摆摆手说:“钱叔叔还没来吧?我坐旁边吧。” 他带着吴玥入座,其它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吴玥心知肚明,今天这个场合没有比谢家更厉害的角色,至少没有人越得过老头子和谢卫国。
一会儿,大门那边传来声响。两个半老头走了进来,旁边跟着个聘婷美女,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Iris。
谢家凯没站起来,坐着打过招呼。等到那老头坐下才为吴玥引荐,他不提吴玥的身份只对吴玥说这是文化局的钱局长。吴玥笑盈盈地附和着。
谢家凯又笑着叫了声跟着钱局进来的老男人,“郭老师,好久不见。”
吴玥这才认出这是郭衍,那个吴玥喜欢的国宝级画家,现任的美协会长郭衍。吴玥诉说了一下自己对他的崇拜。才笑眯眯地看向iris,“蕊姐姐。”
Iris啜口红茶,回道:“Luna,好久不见。” 温柔刀今天穿着米色的chanel套装,姿态与笑容都十分得体。她们这些人,总是能把锋利的恶意与计较不动声色的藏在这层华服之下的。
那天晚上谢家凯少见的用心,只要他想,倨傲和冷漠总是能被藏的很好。然后人们忘记掉他的来处,以为他们真正的成了他的朋友。
这样的饭局总是喝酒多过进食的。坐在吴玥斜对面桌子左下角的男人执着红酒杯来走过来。四十多岁的人脸色坨红,神情激动地说要敬吴玥一杯,哪怕她杯子里是橙汁。这搞笑的有些讽刺,就像一些旧报纸上的漫画。
吴玥转过头去看谢家凯,后者举起自己的杯子示意一下,吴玥才同那位文化馆馆长碰了杯。他絮絮叨叨道:“吴小姐要是有兴趣,可以在我们文化宫办个画展。”
多搞笑啊,办个画展。
一顿饭所有人都在有的没的闲聊,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大家都有了些醉意,整个气氛也都不一样起来,做艺术相关工作的人骨子里总是风流与桀骜的。Iris是吃得开的人,她笑盈盈地敬了一圈。到谢家凯这里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柔柔地与谢家凯碰了碰,手指尖却要碰到他的手指,一仰头便兀自喝完了一整杯。那边郭衍倒也不介意。
Iris又转过来向吴玥示意了一下道:“Luna今天很漂亮。”才同她碰杯。
吴玥也跟着皮笑肉不笑,“哪有啊,姐姐更好看。” 终究是她占了上风的。
坐在旁边的钱局长本来在同梁怀肃讲话,大抵是梁家要弄一个新的综合游乐场出来,听到这话却转过头来笑道:“都是美人,这么一看啊,吴小姐跟小严眼睛还挺像的。早几年我第一次见小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个小姑娘。” 他说这话是根本不在意这两个女人的,只笑嘻嘻地打趣谢家凯道:“谢总好福气啊。”
Iris毫不在意地娇笑起来:“钱局就是说我老了呗,那可不成。” 她有意要使吴玥不舒服,娇滴滴道:“那我和月月妹妹一起敬您一杯?”
吴玥又去看谢家凯,他风轻云淡地坐在那里,默认了这个既定事实,只笑道:“你的推荐信就是钱局操心的。”
吴玥想,若她是什么小说女主角,她这会儿应该感到遭受侮辱,对谢家凯感到伤心,继而脸色一沉地拒绝这一切,展现出她清高的傲气的不识人间烟火的莲花人设。但她不是,她知道这个社会的运作,也不屑做当了biaozi还立牌坊这种事。
谢家凯今天晚上是可以用煞费苦心来形容的。这场局,是真正的成年礼物,这男人凭着几句话把这个毫无文化背景的姑娘推进了封闭的所谓的艺术圈,为她的未来埋下了伏笔。不出意外的话,她将在这里风生水起,只要她还是谢家凯的吴玥。
吴玥敢打赌,至少在此之前他从未为了哪个姑娘这样费心过。这感情够不到她心中的标准,可做人不能不识好歹。有些事情要徐徐图之,但能够抓住的,凭什么为了那点可悲的自尊去推开的。吴玥终究是胜过那些可悲又愚蠢的女主角一些的。
“我喝的是橙汁,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笑眯眯地拿起那个杯子道:“谢谢钱叔叔,以后也要麻烦你啦。”
散场的时候,吴玥留下了那个文化馆馆长的电话。谢家凯在后面同钱局长道别,这个身材有些富贵的老男人握握谢家凯的手,笑道:“代我向老爷子问声好。”
到家是深夜了,谢家凯洗完澡之后在阳台上吞云吐雾,底下还是那条江和永不入眠的火树银花。吴玥在厨房里泡一杯蜂蜜水,她感到奇怪。自己本该愤怒或者是委屈,但自己十八岁脑子里最重要的却是Iris,Iris确实是背靠着郭家在混的,不是小的,是老的。那些扒皮网红的营销号应当很喜欢这些消息,吴玥心里几乎是狂喜的。
为什么不呢?所有人表现的都没什么错,而她确实也是谢家凯生命中特殊的角色了,这些到手的好处都是实实在在的。吴玥叹了口气,生活真是好老师。她走到阳台去,把那杯温热的蜂蜜水放到谢家凯手边,柔声道:“蜂蜜水。” 说谢谢过于见外了。
谢家凯的眼神里有很多东西,但他吻她,从阳台到客厅另一面的落地窗,好像她是稀世珍宝一样的珍重温柔。吴玥没有办法清醒,只好攀附在他身上,随着他沉浮。沉沦之中她觉得皮肤抵着大理石地板很冷,于是抬眼去看落地窗外。这城市,他的身边,她都要占去一席之地。
谢家凯在他耳边呼唤,他叫她囡囡,叫她小玫瑰。
周一的时候谢家凯飞去东三省。吴玥迷惑于她的忙碌。胡桃却笑她还没当起夫人就操心这那。吴玥知道她在打趣,说自己只是不解都到这地步了还能再要什么呢。
胡桃笑起来,这两年她逐渐长开,慢慢有了□□十年代那种大美人的风范,那双鹿眼还是很好看。胡桃说:“你要知道,如果天花板没有被封死的话,天空是触不到顶的。”
周五下午的时候吴玥打车去李心怡家,她一反上次的打扮,穿的稍显隆重。weekend的驼色大衣,灰色西装裤搭配穆勒鞋,口红也换成了砖红色,整个人看上去大了四五岁。
李心怡的家还是一如既往的死寂,或许是因为吴玥要来,桌子上的水果从橘子变成了车厘子。浅浅的一碟子,果子小小的,水果店里最便宜的那种。吴玥吃了两颗表示客气,随即把家里闲置不用没拆过的iPods送给李心怡,叫她好好学习英语。若说这个ipods实际花了多少钱,大概就是从H城快递到S市的十二块邮费。但李心怡的神情很激动,像是吴玥第一次收到谢家凯的礼物时那样。
饭后,李心怡被李太太赶到房间里去休息看书。那扇门吱呀一声合上,李太太给吴玥的茶杯里倒了点茶,两人谁也没开口,气氛有些沉寂。
吴玥从兜里掏出一张卡。这是周三社团活动时她举办的义卖会获得的钱,只需要一点宣传和一个攀比的开始,大把的小富婆们都会愿意拿出那点无伤大雅的小钱。一个班近十个女生,一共四个年级,这里已经是比不小的数字了,但对于白血病还是杯水车薪。
吴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阿姨,这里大概有六万多,你先拿着,之后我再想想办法。” 她把那张卡塞进李太太手里,又道:“我知道您自从心怡爸爸走了之后就没有去上班了,我问了我爸妈,文化宫现在缺个仓库管理,钱虽然不多,但好在时间比较自由,要是你觉得行,我给那边打电话。”
女人收下了那张卡,她往李心怡房间门那边看了看,低声道:“谢谢你啊,吴小姐,我们真的无以为报,你一定会有好报的。”
吴玥笑一笑道:“叫我月月就好,都是小事。上次你说的那个,你给我讲讲吧,我也好想办法。” 吴玥地声音很低,眼睛注视着女人。李太太不敢去看她,只见她红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电视剧的妖精。她心里也略略明白,这个姑娘提供的好处不是白给的,仿佛受到蛊惑一样,她慢慢地把知道的那些事情说了出来。
“八年前,心怡她爸爸在伞厂做会计,我在那里做出纳。”女人顿一顿道:“你也知道,东阳伞厂是个老牌国企。”
“嗯。”
“伞厂一直和恒兴有些往来,是欠了恒兴钱的。但是第一是国企嘛,第二厂长同恒兴的林老板是老同学,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女人吞一吞口水,说出了那个对她来说巨大的数字,“但是,实际上东阳伞厂零零散散的亏空有五千多万,光是恒兴就有九百多万。”
吴玥眯起眼睛喝了口茶,又点点头,表示自己在聆听。
女人用指甲抠着搪瓷杯的缺口继续道:“那个时候,东阳就要破产了。老李和另外一个大会计老周也知道了。东阳...东阳那个时候根本没有这么多钱,吴小姐,五千万啊。”
“后来呢,东阳把账还上了吗?”
“没有,厂长想了别的办法,他和老李是远方表兄弟。”
“所以他更信任心怡爸爸是嘛?”
“是的,是的,他,他。”像是陷进了回忆里,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私底下同恒兴的老板商量好了,他们把东阳可以凑出来的资产私底下分了。八百多万现金直接对半开。“
“那帐呢?”
“明面上是用东阳做的雨伞抵了的,你晓得的,用货抵债嘛。心怡的爸爸和恒兴的赵会计就负责把这个帐做平。”
吴玥在心里笑了笑,她几乎都能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了什么,她抓起女人的手,使她从飘渺的恐惧里脱离出来,像是催眠一样,她慢慢开口:“所以东阳其实并没有给足八百万的伞对吗?”
“是,是的。”
“那帐怎么可能做的平?” 吴玥明知故问的抛出了这丝怀疑。
愤怒的情绪涌上来,女人狠狠地说道:“那伞根本就没有入恒兴的帐,恒兴直接宣布把雨伞捐给慈善会?”
“光明行慈善会。”
“那两大卡车的伞进了光明行,慈善会嘛,都一个样。”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免费的不要白不要,更何况它们是恒兴自己的基金会,那伞扔进仓库里,谁也没看就记上了八百万。后来就是光明行和残联办了几个文艺汇演,总共二十来万的伞一人发个五六把,就没了。”
听到这里吴玥几乎要笑出声了,这故事讽刺的可怕。绕了一大圈,消失的八百万去到了不缺钱的人的兜里,而多出来的,只有大把失业的职员与工人。但为了确定心中所想,吴玥又重新换上了那幅一派天真的模样,她皱起眉头道:“但恒兴还是亏钱的啊。”
女人嗤笑了一声:“恒兴林总的善举登报了,被表扬了整整一个版面。” 她的声音一反之前的怯弱,“后来政府就播款和便宜的地说是给恒兴开发孤寡老人社区用。”
吴玥福至心灵,喃喃道:“天乐花园。” 东三省最豪华的小区之一,恒兴地产的起点。
吴玥在心里扯了扯嘴角,但脸上还是波澜不惊,宛若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一般她淡淡地说:“所以作为交换和保证,其它人下岗之后,心怡的爸爸得到了恒兴的工作。”
“是。而且心怡的名字被加进了光明行的项目,我们每个月能拿个五百八百的补助。“女人几乎是有些羞愧地说道。
“但谁也没想到,心怡真的生病了。”吴玥低头啜了一口茶,平静地替她补充完了这句话。
提到女儿,女人的神志重新从那些飘渺回忆里回来。无形的苦难重新拢成一个圈,她有些哽咽了:“报应,都是报应。”
是的,确实是报应,大家都是帮凶。吴玥消化掉了那些不适,在心里冷冷地想着。她拢了拢自己的大衣,手往前俯撑,这是谈判桌上的进攻姿态。在对方苦痛与迷茫交杂的脆弱时期给出今晚的最后一击,尽管对面只是个悲惨的重新沦为底层的女人。
“但心怡爸爸的死,不只是这件事情要被重新掀开了吧?” 吴玥几乎是冷漠地挑了挑眉,“恒兴那些由货轮运回来的货的帐也被人掀出来了吧?” 她心里其实也不确定,这件事情或许面前的这个女人也不清楚。
李太太忽然有些哆嗦起来,她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这个只比李心怡大五岁的姑娘。她的声线开始颤抖,像临死前的绵羊一样。“税,是税,船里都是垃圾,全部都是。我也不清楚。老李不和我说这些,他说是为了我和心怡好。” 女人终于哭出了声,眼泪扑簌着往下掉。
吴玥重新换回那一派和气的样子,她又伸手握住女人的手,柔声道:”好了阿姨,我不问了。我也只是想了解的清楚一点好帮忙。这样吧,我一会儿给文化馆的人打个电话,你先去工作。心怡的钱我们再慢慢想办法好吗?”
打一棒子给颗糖,吴玥开始慢慢学习谢家凯为人处事的皮毛。
吴玥整理了下大衣,在玄关门口重新穿上自己的鞋子。李太太整个人还呆呆愣愣的,李心怡从自己房里出来在门口目送她。吴玥摸了摸这个唯一无辜的小姑娘的头。
“好好的啊,下次我来看你。”
等她走出402,才发觉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早就都是冷汗。她慢慢的点了根烟,在黑暗的楼道里一点一点往下摸。楼梯的扶手是老旧的绿色,有些油漆已经掉落了。吴玥扶着那扶手,在自行车庫门前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给父亲发消息。
“爸爸,我们家和恒兴没有往来吧。”
“琼市要开发了,要不要买房啊我们?”
弯月悬空,满地清辉。奇怪,南方忽然起风沙,那风不停的摇,逼着吴玥低头往前走。她又眯起眼睛抬头去看那月亮。那月亮像把锐利的弯刀挂在天上,谁也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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