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从未试过如此地开心,如此地盼望某一刻的到来。
紫檀黑金漆平头书案上堆满了高文雅典,趁着卫太傅讲解完了《谷梁传·庄公·三十一年》,正在翻看他们昨天的课业,韩嫣便假模假样地竖起手中的帛书,装作一副用心揣摩的样子,但眼角余光和浑身的注意力都在往右手边的皇太子身上飞。
皇太子还在笑。
不对劲。
简直太不对劲了。
倒不是说皇太子就得不苟言笑,凛若冰霜。
而是,任是谁笑得别别扭扭,委委屈屈地,你看着都会很难受吧。
就那笑容,明明是要灿烂燃烧到耳根子后面去的,但是皇太子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他偏生要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笑。
可是呢,他心底又开心得不行,又实在是压抑不住笑容。
于是,明明满脸的风平浪静,但又偏偏无处不波澜。
皇太子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好端端地,要憋着笑容呢?
还有——
他又为什么而笑呢?
韩嫣在脑海中回溯了宫中近来一个多月的大事小情,然后无比坚定地得出了自觉最靠谱的结论:皇太子疯魔了,而且是被卫太傅堆山积海的课业给折磨发疯的。
虽说皇太子颖悟绝伦,聪明睿达,礼、乐、射、御、书、数样样都学得信手拈来,轻松自如,简直活脱脱一个生而知之的天才,但是会不会其实皇太子一直都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奋发努力?
会不会皇太子也早就承受不住卫太傅布置下来的繁重课业了?只是一直在咬牙硬撑而已?
咦——
那是什么?
该不会……不会是黑眼圈吧?
韩嫣忽然瞟到皇太子眼角下有些微微泛黑,他把手中的帛书微微举高了一些,确保差不多能完全遮住自己后,他偏过头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皇太子。
噢,他没看花眼,还真是黑眼圈。
他一下就激动了,这不真就佐证了他的猜测吗?
然后觉得浑身上下都松了口气,皇太子尚且如此费力,那他天天挑灯夜读,也属正常不是?
但旋即又觉得沉重得不行,这怎么能把皇太子给学疯魔了呢?
韩嫣一直盯着刘彻看,最后还长吁短叹地,弄得刘彻想忽略他都不行。
于是刘彻也学着他的样子,举起手中的帛书,偏过头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怎么?孤脸上写了谷梁传啊?”
韩嫣呐呐摇头,说没有,但是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给但是个没完没了起来。
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
刘彻满心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根本不耐烦搭理不知道哪根筋抽了筋的韩嫣,他刚想把韩嫣骂回去好好看他的书,结果这厮居然但是出了个后续来。
“但是……您是不是昨天睡得太晚了些啊?”韩嫣边说还边松开一只拿书的手,用来指向他自己的眼角,好讲解得更清楚些,“您都有黑眼圈了。”
“哦。”刘彻觉得他今天真是有点没话找话,黑眼圈怎么了?跟他没有过似的。
韩嫣想着万万不能伤害到皇太子的脸面,他在心下把话翻来覆去琢磨了好几遍,方才惴惴然开口道:“卫太傅的课业是做不完的,臣觉得尽力就行,不必太拼命。”
嗬——
刘彻终于听明白了,敢情韩嫣以为他这黑眼圈是熬夜苦学而来的啊。
他又好笑又好气,这厮当他跟他一样愚钝呢?
黑眼圈就只能是为了念书,就不能是幸福的见证?
趁着卫太傅不备,刘彻探出身子,抬手就给了韩嫣后脑勺一下:“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去吧啊,孤的黑眼圈,跟念书没有一点关系。你还是好好操心一下你自己,别一会又被太傅叫上去挨骂。”
“可是——”
韩嫣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终于横下心来点明了真正的症结所在:“您一直在笑,笑得……”
只听到笑字,刘彻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整个人都差点跳了起来。
他蛮横地打断了韩嫣的话,恼羞成怒地低叱道:“闭嘴,转过身去读你的书。再敢瞎琢磨孤的事,孤当着卫太傅的面都得打你了啊。”
韩嫣半点都没被这番训斥和威胁给吓缩回去,他在皇太子还是胶东王的时候就给他做侍读了,到如今快十年的时光了,怎么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皇太子还能半点情面不看,说揍他就揍他?
他把脸转得更过来了一点,继续用气声说话:“那殿下您是怎么了?您今天可是一直都有些诡异啊。”
诡异?
你懂个什么啊?
那么玄妙的事情,说了你也是不会懂的。
刘彻极其不屑地白了韩嫣一眼,然后高深莫测地转回了脸,再也不理会韩嫣一下了。
当天回含丙殿的路上,刘彻简直走得虎虎生风,身后随行的两列小黄门都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
换了衣裳,草草洗漱了一番,又囫囵用了两口昼食后,他抬头问春陀:“孤的安车备好了吗?”
春陀忙答应说:“好了好了。殿下您回来刚吩咐完,奴婢就让他们准备上了。只是,殿下这是要上哪去?”
刘彻瞥了他一眼,嫌他这问题问得太过蠢气,“还能去哪?当然是长信殿了。马上就走,不然一会儿阿娇姊歇午了。”
春陀楞了一下,忍不住提醒他道:“可是,翁主昨天就还家去了啊。还是您亲自送的她呢,您忘了吗?”
是哦。
刘彻一下呆住了。
昨天可不就是送阿娇姊走的时候,她蜻蜓点水的那一下吗?
然后——
然后他就整个人都晕乎了,迷醉了,飞升了。
到深夜,才想起来用膳,洗漱,赶课业,哪还想得起来阿娇姊已经出宫去了。
等到今天一大清早,他就起来射箭,御战车,然后念谷梁传,就更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当阿娇姊还同姑母住在长信殿中呢。
刘彻一下就蔫了。
回来的路上他有多高兴,现在他就有多沮丧。
他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给整忘了呢?
眼见皇太子肉眼可见地不高兴了,春陀忙献策出主意:“殿下若是想念翁主了,不如让人去长公主府问问,看看翁主下次什么时候进宫?”
刘彻从善如流地点了春陀的名:“你拿上太子宫的符节,现在立刻就出宫去一趟长公主府。”
春陀忙应唯而去。
刘彻膳是彻底用不进去了,他沃盥净手后,端坐在红漆雕填戗金书案前提起笔来,他要用卫太傅上午留下的课业,来消磨难捱的时光。
终于,就在他课业即将完成的时候,春陀总算是回来了。
春陀也知道他的皇太子殿下等得心急如焚,等得一刻都不想多等。
因而他快去快回,一下都没敢多耽搁,等进了宫后,更是一路跑着回来的。
他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喉咙里跟冒了火似的。
刘彻怕他热炸了肺,忙命人倒了杯酨(zài)浆①给他,“慢些喝,匀过气来再说话。”
春陀俯身谢过赏赐后,小心翼翼地接过青云勾云纹玉杯,小口又快速地喝完,“翁主……翁主说她和长公主后天便会再次进宫,让您在沧池边上的凉亭等她。”
后天?
太好了。
后天就又能见着阿娇姊了。
而且,还约他单独见面。
虽说此时没有什么男女之防,且他们既是表姊弟,又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没少单独相处,但这么……这么正式地约着单独见面,还真是第一次。
尤其是在发生蜻蜓点水事件后,就更是让人激动不已了。
是的。
刘彻顿悟了。
虽说从前多少也听闻过男女之情是怎么回事,比如他的九皇兄,中山王刘胜,便是个声色犬马的里中高手,但他却向来是有些不屑一顾的,觉得无聊乏味得很。
现在不一样了,自从蜻蜓点水事件后,他对此的认知便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好像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那情和情也是不一样的。
他从前和阿娇姊非常地要好,但原来他们真的还可以更加要好。
少年的感情一旦破土开壤,便如猛虎出山,便如雨后春笋,便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便如狂风裹进幽旷静闭的山谷,那是顷刻间便会泛滥成灾到一发不可收拾的。
接下来的时光里,他是坐也笑,站也笑,怎么着都是想笑。
他从未试过如此地开心,如此地盼望某一刻的到来。
这让他觉得生活,或者说生命,前所未有地充盈着美好。
真好啊。
他怀抱着这样煎熬又幸福的心情,好不容易熬到了见面的前一晚。
更衣完躺下时,他简直对如隔三秋这个成语不能有更加深刻的理解了。
但是总算啊,总算明天睡醒就可以去等着见阿娇姊了。
为此,他把休沐日都挪前了。
明天啊,他可以一天都和阿娇姊呆在一处。
一起说话,一起用膳,再一起看书。
真是想想都觉得开心得睡不着。
可是,他必须得马上睡着。
要不是时间过得太慢不说,明天白日里再犯困怎么办?
但神经末梢极度地振奋,怎么都不肯乖觉睡去。
他又是放空自我,又是背诵谷梁传,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才终于意识模糊地陷入睡梦中。
好不容易一觉醒了,精神补足了,他委实是再也躺不下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问外间值夜的宫人:“什么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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