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今天很早便醒了。
早到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刚刚入睡,还没怎么睡,就醒了。
但异常清明的意识和异常饱满的精神状态,又让他觉得他确实睡了个好觉。
不像往常那样,醒转后还沾着几分睡意,还能再睡一个回笼觉。
什么时辰了?
寝殿内黑漆寥光的,他起身拨开螭云帷帐,但见满殿皆闃黑莫辨,所有的陈设布置都只有黑糊糊的轮廓。
他大概找着了兽耳八卦铜壶滴漏在哪,但也是没法看清箭漏走到哪里了的。
他想如今想必是还很早,但他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有多早。
离辰正二刻,离他见着阿娇姊,还有多久。
是的。
辰正二刻。
他认认真真算过了的。
卯正就天亮了,阿娇姊怎么着这个时候该起身了吧。
算她更衣梳妆一刻钟,用平旦食一刻钟,那她卯正二刻就能登车出发了。
长公主府在北阙甲第①之第二②,从未央宫东宫门③入,再到长乐宫,半个时辰足矣。
这时是辰时二刻,然后再算阿娇姊要陪王母说两刻钟的闲话,才能从长信殿抽身退出来。
最后,从长信殿到沧池,还有一条只要两刻钟的近路可以抄。
你算一下——
是不是辰正二刻吧?
嗯——
真好。
这样明确的期待,让他从昨天就感到开心。
自他有记忆开始,阿娇姊就是他最特别的存在。
他的熠熠生辉,他的迷茫晦暗。
他的热泪盈眶,他的不动声色。
他的倔强倨傲,他的从善如流。
他是绿萼梅花下的腐烂泥土,也是遥不可及的水中捞月。
光明的,阴暗的。
憧憬的,厌恶的。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
只沉入她的蛾眉青眸,只泼洒她的心田深处,只取悦她的颜若霜雪。
她是他的亲人,也是他的至友,还将是他的妻。
就在明年四月,他们便会大婚。
说来好笑,对于前两项,他都有极其透彻清晰的体会。
但对于最后一项,也就是成为他的妻,他其实一直觉得是个很模糊很多余的概念。
他小时候是很娇憨可爱的,又生得粉雕玉琢。
姑母在一众子侄中最喜欢他,经常把他抱置膝上,逗他说些童言童语。
那一天,姑母也是那样抱着他。
似乎是说到哪个王侯即将娶亲了,姑母便微微低下头来逗他:“那彘儿呢?彘儿也想娶亲吗?”
他懵懵懂懂地,只知道娶亲是件好事,便软声糯气地点了头:“想,彘儿也想娶亲。”
姑母被他逗得不行,很是配合地为他寻找起新妇来。
但她指遍了满殿宫人,他皆摇头。
姑母捏了一下他肉嘟嘟的小脸蛋,笑着道:“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要。那我们彘儿想要谁呢?”
他伸出莲藕般胖乎乎的小手,唰地指向在一旁掩口而笑的阿娇姊,很大声地说道:“那彘儿要阿娇姊姊。”
姑母楞了,坐在她下首的母亲也楞了。
所有人都楞了一下。
他后来觉得,那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刹那。
漫长到足以桑田碧海,海枯石烂了。
只是当时并不觉得,就连现在也不会觉得,那是他许久许久以后才有的体会。
他当时只觉得短暂地停滞了那么一下,便哄堂大笑,满殿的人都笑了起来。
姑母笑得最厉害,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故作严肃地继续逗他道:“可是,姑母就阿娇这一个女儿,不能轻易许人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中气十足地向姑母许愿:“若得阿娇作妇,彘儿当作金屋贮之。”
他本以为,姑母听完这样的大话会笑得更厉害的。
但她没有,她偏过头去望向母亲,一字一顿地说:“既以金屋为聘,予觉甚可,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母亲的眼睛里莹然有光,她莞尔一笑,温柔曼声地道:“若能如此,是彘儿三生有幸。”
她们当天便去同父皇说了,这桩婚事就这么真的定了下来。
那天晚上,母亲非常地高兴,一直夸他聪明。
小小的他,很是困惑。
虽然他的确觉得自己很聪明,但是他不过就是选了自己喜欢的阿娇姊,这也算聪明吗?
后来,等他年岁稍长后,他明白了原因所在。
与其说是婚约,不如说是盟约。
姑母和母亲合力扳倒了如日中天,离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栗姬。
然后,他的皇长兄,皇太子刘荣也被废黜为了临江王。
栗姬恚(huì)恨不已,又求见父皇不得,当年便郁郁而终。
而已经变成临江王的刘荣,也没有活过第二年。
他被苍鹰郅都以坐侵庙壖垣为宫之罪,传到中尉府受审。
郅都责讯甚苛,连他想要刀笔为书谢上都不肯,还是他原先的太子太傅魏其候窦婴给他送的刀笔。
刘荣并不傻,他从郅都的冷酷无情中,体悟到了更深的含义。
他的父皇,为了不让新任太子往后难做,为了汉室天下的承平永继,希望他死。
罪名是什么,是罪无可赦的滔天大罪,还是无关大雅的区区小罪,都不重要。
他的父皇,只是希望他去死。
那么,为了报答父皇的多年教养,为了给汉室尽最后一份力,他写下绝笔信,然后慷慨赴死。
彼时,刘彻七岁。
他很伤心,他是真的很喜欢温文儒雅的皇长兄的。
他的伤心是毫不作假的。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为了失去兄弟而伤心。
没有人能想到,他的伤心中还掺杂着不可言喻的愧疚。
他的太子之位,才是皇长兄自杀的最根本的原因。
他说过,他是很聪明的。
以至于,就连父皇都说他圣彻过人,并因此为他改名。
可他不能同任何人倾诉他的愧疚。
他是既得利益者,这样的结局确实是对他最有利的。
说出来,会叫人觉得虚伪做作。
尤其是不能让父皇母后知道他明白所有的一切,那会寒了他们的一片为他之心。
只有阿娇——
只有阿娇同他说:“彘儿你好好念书,以后做一个圣明天子,那就没有辜负大表兄。”
然后,她轻轻地搂住他,给他她所有的温柔:“哭吧,哭出来就没那么难受了。”
所以——
要他来说的话,母亲和姑母的结盟,带给他最大的收获,并不是让他成为了皇太子。
而是,得到了阿娇。
但话又说回来了,成为夫妻又能怎么样呢?
除了能永永远远地在一起,相守至死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要知道,他们现在就要好得不行,远胜长安城中许许多多的夫妻了啊。
他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心中的这个疑问。
还是之前就说过的那句话,他很聪明的。
他尝诵策数万言,无一字遗落,让父皇甚是得意,让太傅卫绾颇为惊喜。让侍读韩嫣深感绝望。
所以,他哪能告诉别人,他居然默默地,有这么一个听起来就傻乎乎的疑问?
当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的啊。
反正,忍一忍又不会死人。
不过呢——
这个疑问,在四天前,有了要戛然而止的趋势。
博大精深的汉语,为他量身打造了一个词语:顿悟。
阿娇……阿娇姊亲了一下他的左脸。
毫不防备地,突如其来地,就在他送她出含丙殿时,她忽然轻轻踮起双脚,蜻蜓点水般地在他的左脸上点了那么一下。
然后,然后她就一阵风似的跑掉了。
全然不管她在他脸上放的那一把火要怎么办。
他云里雾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寝殿。
然后,他坐在书案前开始傻笑。
是的。
傻笑。
他居然傻笑。
而且,还不知道傻笑了多久。
因为,当他从恍惚神游中反应过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亥时二刻了。
他寅时三刻,就要起身洗漱,然后练武读书了。
而他到现在,还没有用暮食,也没有沐浴。
最要命的是,白天太傅布置下来的课业,他还一字未动。
怎么会这么快就亥时二刻了?
要不是殿外万籁俱寂的,确实是深夜了,他几乎都要怀疑是滴漏坏了。
他很有些带气地看向侍立一旁的春陀④:“怎么回事?不知道提醒孤用膳沐浴的吗?”
春陀自幼就贴身服侍他,是他身边最得信任的小黄门。
因而听了这语带责怪的话,他非但没有吓得伈(xǐn )伈睍(睍)睍⑤,反倒压抑着噗嗤了一声,然后碎步上前来,偷偷摸摸地告诉他:“我的殿下啊,奴婢都不知道提醒了您多少次了,是您充耳不闻,一直……一直在笑。”
嗯——
托春陀那短暂却又意味深长的一下停顿,他立马反应过来,他不是在简简单单地笑,而是冒傻泡冒到人不忍直视的那一种笑。
他当即伸出双手,用力在脸上揉搓了一下,企图将那傻笑抹平了。
然而——
直到火急火燎地补完课业,草草收拾一番睡下时,他都没有成功。
他带着轻微的黑眼圈,一直笑到了第二天。
笑到侍读的韩嫣忧心忡忡,以为他没被太傅折磨发疯,反而让皇太子拔得了头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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