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六年,二十四岁的馆陶得了次子——陈须。
她很盼望,能再生个女儿,这样便完美了。
但谁知道,此后八年,始终风平浪静,水波不兴。
长安城中时闻喜信,唯独听不到她的名字。
彼时孝文皇帝尚在,窦太后还是窦皇后。
帝后只有馆陶这一位嫡出公主,也很盼着能有个外孙女疼爱。
可再一想,又觉得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比起那些终身膝下空虚的,馆陶已然很是幸运了,便劝她不必太过执着。
馆陶想想也是,或许天意如此,她命中有子无女,等将来儿子们及冠成人了,迎娶的新妇不一样是她的女儿吗?
眼见小温泉白白搁置了近二十年,都没等来女儿,馆陶便想挪作他用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忽有一天晨起时又发晕又犯恶心。
急忙赶来的侍医①,仔细诊断过脉象后,证实了馆陶心下隐隐的期待:她有孕了。
馆陶终于迎来第三个孩子时,已经三十二岁了。
高龄安胎,委实不易。
汉宫上下都替她盼望着这是一位小翁主,少府的太医令②都快被问疯了,到后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回话时是在笑,还是在哭,虽说确实是右脉滑数有力,但这个节骨眼上,谁敢百分百保证呢?回头若再不是,长公主不得把他活吃了啊?
既然得不着准信,窦皇后便出主意说:“你那个小温泉,现在就为孤的小外孙女建起来吧。这样孩子在天上看着了,知道父母亲都疼她盼她,就会痛痛快快地来了。”
这样行吗?
馆陶回去同夫君棠邑候一说,谁知道他也拍手称是:“母后言之有理。公主你看,我们这孩儿偏偏在你要把小温泉挪作他用之时来了,岂不正是应了你当日之言?
说不定啊,这会她正如母后所说的那般,在盼望着我们履行诺言呢。”
于是,未来棠邑翁主的寝楼就这么拔地而起了。
等到庭园俱成之日,夫妇俩为其取名也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简直把诗经都要给翻烂了,只恨不得普天之下最美好的事物全落在这孩子头上。
最后,还是棠邑候一锤定音:“甘露降府庭,吾见喜宁帖。只盼着孩儿一世甜蜜顺遂,康健安乐。就叫甘宁院吧。”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三十三岁的馆陶长公主,终于如愿以偿了。
这一次,是位小翁主。
汉宫上下,娇之不够,爱之不够,遂取名陈娇。
长辈们昵爱地唤为阿娇。
而许给阿娇的小温泉,自然是被建作了她寝楼中的浴室。
不过虽说是小温泉,但却也有五十丈见方,用来做浴室还是绰绰有余的。
浴室位于一楼西侧,玉堂璧门,文窗绣户,遍施彩绘。
珠帘初卷,玉钩罗幕。
数十婢女服侍着阿娇先于盥洗室内宽衣卸妆后,方才步入里间的温泉浴池。
但见虚窗静室,热气氤氲,白茫茫一片水光泛动。
浴池周围,遍铺鹅卵石,既按摩放松脚底,也防止出浴时滑倒。
阿娇温潘靧面后,敷以玉容膏。
再用犀角梳篦顺满头青丝,以胡饼霜和白菖蒲末以及白芷末沐发,
最后包以发巾,桃仁白术澡豆抹身后,以热水冲洗一番,方才举步迈入温泉浴池中。
浴池内白雾迷茫,水波翻涌,舒服得让人筋骨发酥。
暖洋洋地泡在其中,浑身的疲乏都得到了解脱,简直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她不知洗浴了多久,差点都要睡着了过去。
但到底还是觉得角枕之上,锦衾之中,睡地更舒服自在一点,才勉强振作起精神,从浴池中挣扎着起了身。
甫一上岸,便有绵软蓬松的纯棉浴巾仔细妥帖地围上身来。
盥洗室旁,另有存衣室,专供沐浴完后穿着。
她移步至此,随意指了身衣裳换过后,便施施然直上三楼寝室。
此时夜色已浓,寝室内鲸膏③照灼,百琲绚烂。亮如白日。
阿娇懒洋洋地坐在琉璃软榻上,由着近身婢女轻轻解开发巾。
发巾用的是吸水性极好的麂(jǐ)皮④,散开时便已干了一半,再换了两三次麂皮巾重复擦拭,便差不多干透了。
婢女们又把带钩中窝了一天的帷幔放下来,满室更觉通明了。
阿娇怕发间还带点湿气,就这么睡下了,明早再头痛。
便让婢女去紫檀嵌螺钿榻上取来她先前搁下的《山海经》,就着灯光,挣扎着睡意,勉强看了两炷香的时间后,方才踉踉跄跄地起身,然后一头栽倒在她思念许久的床榻之上。
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婢女们轻手轻脚地为她落下了床帐,塞进了熏香金鉔(zā)⑤,吹灭了满室连枝华灯,最后齐齐蹑手蹑脚地却行而出。
寝室内终于静地落针可闻,她也终于陷入了昏沉缠绵的睡梦中。
不知睡了多久,兴许才睡下不久,又兴许睡了许久许久。
她的意识,忽然有一半醒转了过来,恍恍惚惚地听得有人在敲窗叫她。
“阿娇姊……阿娇姊……”
那声线清朗,语气雀跃,有些像她常梦到的少年刘彻。
是的。
她被废黜后,成夜成夜地难以入睡。
而一旦入睡,便浮梦翩翩。
她做的大部分梦,都是梦回甘宁院,梦回漪澜殿,梦回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
刘彻那时还称她阿娇姊,后来是阿娇,再后来是陈阿娇,再后来的后来,大概是称废后陈氏了吧。
她已决意重新来过,不愿再自苦自哀,可这对她来说,终究会是一个极其漫长且极其困难的过程。
好在,她还有许许多多个深夜,可以默然无声地流泪,默然无声地哀切。
这样,终有一天,她能彻底挣脱那深不见底的泥潭。
这般想着,晶莹剔透的泪珠便于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滑落了下来,然后又无声无息地绽开幽静恬淡的笑容。
耳畔的呼唤,隐隐约约,时断时续,始终没停。
仿佛有节律的心跳声中,渐渐掺杂进了另一个人澎湃的心跳,她的心弦慢慢被绷紧,绷紧,不断地绷紧。
直到快绷断时,酣睡的那半个她也受不了这重压而猝然惊醒过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仍是青云流转的帐子顶,她不觉松了口气。
四下里岑寂无声,看来只是她梦魇着而已。
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去,用右手又快又轻地拍了几下心口,想着顺匀了呼吸就继续往下睡。
结果,就在这时,那叫魂一般的呼唤声又出现了。
“阿娇姊……阿娇姊……”
她的手陡然一僵,难道她还在梦中?
可是用力甩了甩头,又甩了甩头。
她没有在梦中,那悠长的呼唤声也还在继续。
守夜的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昨天是一场幻象,可今天总不是了吧?
就没有听着外间的动静,进来看看的吗?
她带气霍然坐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朝外唤人。
倒是有人应她,但却是唤她的那声音。
“阿娇姊,是我啊,别唤婢女。”
她莫名其妙又深感震惊:不会真有人在窗外叫她吧?
怀揣着这份好奇心,她也顾不上先去寝室外看看疏忽职守的守夜婢女们,而是借着幽微的光影,掀开卷云锦帐,趿拉着珍珠丝履,再把紫檀木雕花衣架上挂着的曲裾深衣胡乱一裹,便循声往前,一探究竟。
越往里,那声音越近。
那声音似乎也听着了她细微的脚步声,变得越发雀跃起来:“我在这呢,阿娇姊……阿娇姊……”
她最终来到了南窗前,她站在紫檀嵌螺钿榻旁,唰地一声拉开云幄,锦轴叉竿撑开窗牖,然后借着清冽柔和的月光向下望去。
居然真有人,就攀在窗外的那梧桐古木树巅上,朝她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
她只看了那人一眼,便如有道惊雷横空打在了她身上,打得她神魂失据。
她不可思议地又看了好几眼,然后差点恨不得一头栽下楼去。
刘彻!
怎么真是刘彻?!
他来这干嘛?
还是大半夜偷偷摸摸地找她?
她在心中不无讽刺地同自己开玩笑道,莫不成是如今便想废黜她?然后彼此解脱?
噢——
等一等。
他如今还只是皇太子,不是皇帝,不能算废黜,只能说是废除婚约。
可不论怎样想极力放轻松,他到底是他,有着她一想便心慌意乱的名字。
她的脸不觉在颤,手不觉在抖,脚也不觉在软。
恍惚迷离间,又回到了那个她听说卫子夫得幸的晚上。
不——
她冷着一张脸,沸腾着一颗心,抬手就要去取锦轴叉竿。
但她想得太久,反应地太迟。
一只坠着四爪铁钩的绳索先一步飞上了她的窗棂,然后只听呼呼一阵风响,一个人利落潇洒地荡了过来。
那张脸,避无可避地在她瞳孔前放大了。
眉目英挺,气概端凝的少年刘彻,冲她笑得灿烂无比:“阿娇姊,你怎么才来给我开窗户啊?幸亏入了秋,没什么蚊子了,不然它们能把我给吃了。”
见她不说话,少年又很是讨好地一笑,小心翼翼地问她道:“今天你怎么没去沧池赴约啊?是哪里不舒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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