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邃幕沉沉,天宇凝澹而高远。
盈月澄穆,云疏星灿。
树影扶疏,楼阁掩映,灯火高低明灭,宛如漫天星光的倒影。
清薄的雾气,从敞开的南窗徐徐渡入,拂面微凉。
四下里夜阑人静,寂寂重寂寂,连虫鸣都没有,仿佛天地万物都随着黑夜沉沉睡去。
这样恬淡的清宵,还真适合似这般凭窗而立,静赏秋夜。
只可惜——
阿娇望着眼前熠熠生辉的眼眸,在心底缓缓续上了下一句。
只可惜,时机不对,人物不当。
攀爬在绳索上的刘彻见她仍是不言不语,目光还有些放空,似乎并没有听他说话,而是微微走了神。
他不由暗自舒了口气,这也不像是在跟他置气啊。
姑母是不是搞错了?
不能一看阿娇姊生气,就一股脑认定是他惹出来的吧?
要知道,他今天可也是受害者啊。
心弦稍松后,他又是心疼,又是恼火。
听说阿娇姊气得连昼食都没用,不知道现在好没好点?
到底是谁惹得她这么生气?惹得她这么难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把怒气先压抑住,冲阿娇怡声道:“阿娇姊,你往后退三步。”
阿娇一时分神,连刘彻之前说的什么都没注意,便依稀又听着一句什么退三步。
退三步?
为什么要往后退三步?
她脑子尚未反应过来,便见有什么东西要朝她飞了过来,于是脚下本能地往后躲了两步。
“咚——”
那个东西纵身越过窗棂,不轻不重地落了地。
还朝她稍感歉意地低头咧嘴:“阿娇姊,不是让你往回退三步吗?是不是吓着你了?”
那笑容,比皎皎月华还要澄澈,还要干净。
她几乎都忘了,他除了不见情绪地淡淡一笑,还曾有过这样由衷,这样真诚,这样快乐的笑容
阿娇被这笑容晃了一下眼,又扎了一下心,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不仅给他开了窗,现在还让他进来了。
她心下有些懊恼,还真是一步迟,步步迟。
但既已如此,她便不得不问了:“你来这干什么?”
她语气凉薄,态度不耐,只想着赶紧问清楚缘由后,随便敷衍他两句,就可以让他抱着他的绳索滑下去了。
刘彻叫她问得心里咯噔一下,才松懈下来的心弦,唰地一声又给绷紧了。
什么情况?
阿娇姊怎么好像不太欢迎他的样子?
难不成真是他又稀里糊涂地惹着了她?
这么一想,也不是不可能。
前一段时间,阿娇姊和他次姊南宫公主刘容拌了回嘴。
他就去劝他次姊,明明她都大阿娇姊八岁,为什么老要同阿娇姊过不去?
气得他次姊抬手就要打他:“阿娇阿娇,就知道心疼你的阿娇。明明是她欺负我在先,你却就知道偏帮她。”
可他的阿娇姊不但不领情他的这番回护,还对他也生起了气来:“谁要你管我们的闲事了?我非要跟她和好啊?
还什么她大我八岁,一副我无理取闹,让她不要跟我一般见识的样子。”
她越说越气,气得泪花都出来了。
闹了个里外不是人的他,连忙柔声下气地哄她:“没有没有,我哪是这个意思啊?”
诸如此类的事,它还少吗?
什么你先跟别人说了话才理我,什么你最好的朋友只能有我,什么我不喜欢吃这个你居然不记得……
刘彻的笑容渐渐僵住了,他莫名声怯了起来:“就是……就是你没来沧池,我就想着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来瞧瞧你。”
沧池?
阿娇心下直发懵,面上却不动声色。
原来她今天答应了陪他去沧池的吗?
可都入秋了,早没有红莲碧叶俯仰回风,卷舒生香的美景了。
他们还去游什么沧池啊?
行吧,就当湖光十里,山色凝黛,也是一番好秋光。
可没去就没去呗,至于大半夜地来爬她的窗吗?
又无聊,又怪吓人的。
她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我临时又不想去了,不行吗?”
左右她就是三分钟热度的脾性,总是心血来潮,又临时反悔。
她本以为这个答案,足够让刘彻噢一声,说一句原来如此。
但他竟仿佛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愣了一下,笑意渐敛,然后对她缓缓摇头,认真且严肃地,“不行。”
不行?
阿娇又懵又气。
凭什么不行啊?
就你可以对我负约爽信啊?
金屋之誓,言犹在耳呢!
月色溶溶,如潺潺流水般漫淌南窗,流延开一片柔和的霜色。
她立在这光影之中,半张脸是暗的,半张脸是亮的。
似乎界限清晰,又似乎混沌一体。
唯有那一双眸子,是彻彻底底的黑白分明,宛如遥沉黑夜中熠熠荧荧的星辰。
她半阖上了眼,让厚重的乌云盖过淡薄的星光,然后笑之以鼻地反问道:“我就不想去,怎么就不行呢?”
这一句蛮不讲理的话,似乎把少年时候的刘彻给哽住了。
他半晌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沉默着。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中,唯闻窗外风篁啸晚。
他们两个人,一个垂眸,一个昂首。
离地也不远,伸手可及。
但却仿佛水远山长,云树遥隔。
阿娇对这种岑寂到窒息的相处方式,再熟悉不过了。
后来的她哭够了,闹够了。
后来的他也哄够了,让够了。
后来的他们,勉强见了面,便是这样相对无言,枯坐片刻。
然后,或是他借口说宣室殿还有急务,或是她揉着太阳穴佯装头疼。
再然后,彼此心下都觉得解脱般地松了一口气。
但也不是不遗憾的,毕竟他们曾经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
他曾经就有一次喝得酩酊大醉的奔进椒房殿,奔进她的寝殿,拽着她的手,喃喃问她:“我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手滚烫,眸子亮晃晃的,整个人好像都熊熊燃烧了起来,“娇娇,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阿娇定定地看着他,又想哭又想笑。
她曾经无比真诚,无比渴望地期待过这句话。
就是现在,她也无法否认她心下有涟漪微荡。
可是,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她淡淡一笑,寥寥数言,便如一盆凉水兜头浇醒了他。
“陛下若是让臣妾再嫁,这样两相扯平后,兴许可以重新来过。”
他身上的火,眸里的光,迅速灰败了下去。
他知道,不管他再说什么,再做什么,他们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他纳了卫子夫,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永远的恨。
他们又恢复了沉默相处,没有人提那天的事,仿佛那不过是一场梦。
就这么沉默着,沉默着,等他越来越忙后,连这沉默也没有了。
阿娇后来被废黜后,孤独而绝望地熬那六百零一天时,也不是没有对她的沉默后悔过。
倒不是后悔别的,只是后悔没在还能见着他时就问他,弄得如今镇日里站在长门宫的望楼上盼望一个永远也不会来的人。
思及至此,她心下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该好好看一眼少年时候的刘彻。
看看现在的他,和以后的他,究竟是哪里的骨头长歪了,才会连带着当初那信誓旦旦的一片真心也歪掉了。
她这么想着,便徐徐掀起了眼皮。
先前,刘彻还坠绳挂在窗边时,尚可平视。
但他现下一站在这里,便立时显出他们身高的差距来了。
青松般挺拔着的他,足足快高出她一个头。
她想细细端详他,便得微微仰起头来。
不管阿娇后来怎么怨他,恨他,厌他,但都不得不承认,他委实生就了一张好皮囊。
她当初的沦陷,有一半便是为此。
舅父浩气英风,宠妃出身的王皇后年轻时候更是绝色,他是专挑着父母亲的优点降生的,闹得外王母还为此笑言过:“皇帝这十七个子女中,竟是彘儿生得最好。”
而如今的他,除了足够的丰神俊朗之外,还有少年所独有的英姿勃发。
虽然脸上也像后来那般写满了锐气和锋芒,但却透着一股松竹般干净清冽的朝气。
仿佛这世界从不会叫他失望,更不会令他难堪,只会赐予他无限的温柔和善意。
她定定地望着这张脸,说不清心底究竟是什么滋味。
怅然吗?
好像有。
怀念吗?
好像也有。
可惜吗?
好像仍有。
厌恨吗?
必定有的。
但随便什么滋味都好,总而言之她是绝不可能再为此动心的。
想想卫子夫,皮囊再好,也是浮云。
她正待再度垂下眼眸,措辞请他离开时,他却抢先一步把视线投了过来。
她躲避不及,只得仓促交锋。
少年望着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天大的决心一般,“不行,就是不行。”
阿娇又懵了。
她觉得,她这一天委实懵地太多了。
从晨间睁眼,就一直在发懵。
神奇地回到了少女时期,就足够她懵上好久了,居然还要让她当夜就神奇地遭遇爬窗的刘彻。
而他的理由,不过是因为她爽了次约。
是。
她知道。
她这样,是有些不对,是有些不好。
但也不至于,就这么死拽着不放吧?
活像她逼良为娼,丧尽天良了一般。
她忍着气,含笑反问:“要你管啊?”
但眼前的傻子就好像全然听不出她的语中带刺,居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稍微顿了顿,鼓足了更大的勇气,一字一顿地对她反击道:“谁让你亲我的?我现在就是要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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